第七记 无是楼主:亲仇记(第24/27页)
这一下她才放心了。她高兴得不禁笑了起来,好像她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谁也把她莫奈何了。她变得非常平静而自足,躺在外间的软躺椅上。来吧,要来的都来吧!
突然她听到楼梯响,楼梯口冒出了那个张婆娘,笑嘻嘻地走了上来。盼盼躺着,没有理会她。她走到盼盼身边,高兴地说:
“恭喜你,盼盼姑娘,这下你找到大靠山了。你要谢我这个大媒才是哩!”
盼盼有十丈无名孽火从心底升起来。她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居然微笑一下。张婆娘以为好事来了,走近盼盼,涎皮涎脸的。
“啪!”盼盼举起手,冷不防地扇了这婆娘一个耳光,又用另一只手狠狠扇了几下,接着用双手狠狠抓住那婆娘的胸襟,摇了几下,咬牙切齿地说:“我是要谢你的,我这就来谢你!”把那婆娘推倒在地,跟着扑了上去,抓住她的头发乱扯乱撕。那婆娘想用手来抵挡,盼盼抓住她的手,咬了一口,血滴落在地板上了。
“来人啦,来人啦,救命!”那婆娘向楼梯口滚去,企图连滚带爬梭下楼去。
“干什么?”罗大少爷赶上楼来了。他一大早从盼盼的床上爬起来,走下楼去,找来张婆娘,商量怎么用好话软化盼盼的。现在张婆娘上楼去不大一会儿,还没有听到她们说几句话,就听到乒乒乓乓打起来了。他一听张婆娘在喊救命,知道事情拐了,就赶上楼来。
“干什么?”他大声问。
盼盼眼见仇人上来了,怒火烧得更旺。但是她却忽然变得奇怪的冷静,反问罗大少爷:“你说干什么?”
大少爷看到形势似乎没有那么严重,便装得和气的样子,涎皮涎脸地对盼盼说:“我叫张姐姐来给你说媒,我明媒正娶你到我家来过好日子,这还不行吗?”
他以为这么一个江湖卖艺的女子,听到他说要明媒正娶进屋,一定会乐意的。事实上过去他就在成事之后,用这样的花言巧语,骗过几个姑娘了。一个黄花闺女,只要一失了身子,就身不由己,只好顺从男人。他现在看到盼盼好像并没有对他有什么恶意,以为事情就要搁平了,便想走近盼盼。和她表示亲热。
“啪,啪,啪,啪!”谁知盼盼把她满腔的怒火,都集中在她的手掌上,愤怒地接连不断地打了大少爷一连串的耳光。盼盼嘴里骂着:“你这个挨天杀的!”
“你敢,你发疯了?”大少爷招架着退向楼梯口,张婆娘也一起退向楼梯口。
“你看我敢不敢,你看我敢不敢!”盼盼真的气得发了狂,手边拿起什么,就向他们摔过去什么,花瓶、盘子、碟子、茶壶、茶杯,一起抓起来打过去,稀里哗啦,响成一片,东西像雨点般飞了过去。
“你发疯了?”大少爷一面招架,一面下楼。
张婆娘根据过去的经验,劝大少爷赶快下楼去躲一躲,说:
“让她在楼上摔碗打盆吧。过一阵就会好的,哪一个才拴笼头的小驹子不尥几蹶子的?”
两个人退下楼去。盼盼手里抓一把东西,从楼口追着打下去。忽然大笑起来:“哈哈,我是疯了,我是疯了……”
接着她跌坐在躺椅上哭了起来。
忽然从花园后门那边,就是在墙外的小山坡上,传来了铁柱呼唤盼盼的声音:“盼盼,我的盼儿,你在哪里?你听不到我的喊声,该听得到我的二胡声吧。盼盼,你听吧,爸爸拉二胡给你听呀。”
于是二胡的声音响了起来,是那么的沉痛和婉转,这正是盼盼经常听爸爸拉的一段,也是她唱得最熟练,赢得许多听众的眼泪的一段。
“啊,爸爸,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可是我见不到你们了,再也见不到了,我再没有脸见你们了。”盼盼边哭边诉。
盼盼感到心里难受,她知道鸦片烟开始在她的身上发挥毒性,她的时间不多了。她要向爸爸、向大毛哥告别,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随着爸爸拉的二胡,唱起那一段悲惨的往事。
18
这歌声,这二胡声,是这样的悲怆,飞入天空,落到住在后门附近的佃户们的心上。没有想到,还落到一个女人的心上。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从远方抬来罗家的偏房太太,就是那个为罗家生了传宗接代的大少爷,原名叫孙小芬的女人。
孙小芬自从铁柱到观音阁来偷偷接走了盼盼,她正准备等铁柱来接她逃走,却不料被孙家大老爷用一乘小轿,估倒抬到老远的山里头罗家大院子里来。从此一来二十年,再也没有听到铁柱和盼盼的消息。但是铁柱的声音、样子却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特别是铁柱到观音阁外边竹林边拉的二胡的声音,使她难以忘记。
她到了罗家,当天晚上,糊里糊涂地被一个陌生男人按住成了亲,并且接着怀了孕。生下的就是这个大少爷,成为罗家传宗接代的独根苗。但是孙小芬在这个家庭里是一个偏房,只能起一个生儿子的机器的作用。生下的儿子只能由正房太太抚养,不准由她抱养。只准儿子叫正房太太为妈,而亲生大少爷的孙小芬却只能被自己亲生的儿子叫作姨妈,根本不认作妈。孙小芬对自己生的这个大少爷也毫无一点感情,这是大老爷强迫她生的孽种呀。她一心只想到铁柱才是她的男人,盼盼才是她亲生的乖乖。即使近二十年没有他们的消息,她还是这么想着。只是她认命,以为这是前世造的孽,今世来受罪。她对什么都灰了心,罗家也以为她完成了生儿子的任务了,不用再理她了,把她养起来便算了。孙小芬乐得罗家这样对待她。她自己在罗家公馆里找了几间偏屋,打扫出来,供上观音菩萨,一个人住在那里,不和外边人来往。她万念俱灰,带发修行。她成天烧香念佛,赎取她这一世的罪孽,为她的下一世修积功德。时间流逝过去快二十年,她对铁柱和盼儿的印象也逐渐淡漠起来,甚至想从自己的痛苦的记忆里勾销掉,脱去凡心,准备在木鱼声中,在香烟萦绕中了此一生。
今天早上,她起来上早供,正准备念经,突然从檐口传来她所熟悉的二胡的声音,甚至还听到叫“盼盼”的声音。起初她以为这是她的罪过,又动了凡心,所以从天空传来铁柱叫盼盼的声音和铁柱拉二胡的声音。后来听到一个小孩子又哭又唱的声音。不知怎么的,她忽然从心里感觉到了,莫非这是盼盼在唱吗?她才这么一想,便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凡想。哪怕她拼命敲木鱼,念“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她的耳朵里的“盼盼”两个字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了,震动她的耳膜,震动她的灵魂,以至于她无法控制自己,丢下敲木鱼的小棒棒,要到后花园的门口去听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