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记 穷通道士:买牛记(第7/9页)
自从他买了那条大牯牛,简直像陪老伴似的,成天守着它。
看它吃草嚼得那么带劲,真像他自己在吃香的喝甜的一样。他牵着大牯牛在水塘边喝水,喝得呼呼地响,好像听了什么最好的音乐一样。他在白天老看着它,晚上也要起来一两回,加点夜草。
他的老伴也欢喜得不得了,给丈夫开玩笑:“我看你把床搬进草屋去好了,还莫忘了带一条被子去。”一句话真的提醒了王子章,他真的在草屋边搭一间草铺,有时候就在那里过夜。他感到夜风凉,他真的把一床被子拿来搭在牛的背上,那牛也好像通人性似的,爱用舌头来舔他的手,用角来轻轻擦他挤他,显得亲热。到田里干起活来,大牯牛真是卖劲地直往前拉,王子章不用鞭子也不用吆喝,在后边扶犁都快赶不上趟,流一身痛快的汗水。有时他怜惜大牯牛,怕累坏了,故意站住不叫走:“老伙计,歇一下,等我吧几口叶子烟吧。”
由于王子章和他那憨实的儿子都很展劲,大牯牛也肯卖力气,他又会铺排活路,什么活都赶在别人的前头,按节令完成了,庄稼长得的确是第一流的。从他的“小庄园”走过的人没有不点头的,都说:“两条大牯牛配成一对,使上劲了。”大家历来是把他也看成一条肯出力的会说话的大牯牛的。
王子章一面蹲在田坎上吧烟,一面心里打着算盘。这一季的庄稼眼见就要到手,两头架子猪,多亏憨儿子扯猪草,老婆子勤煮勤喂猪食,越长越敦实了。不说他利用大早晨和晚上编织竹筐、晒席、鸳篼、簸箕去场上卖了,帮补了家里油盐杂用,就凭田里和圈里这两项,抵了开支,少说也有百儿八十的进账。何况他还在春耕大忙季节,赶完了他自己的牛工活路后,把大牯牛出租给别家去干活,又有了赚头呢?就凭小春和牛工的收入,他的手里已经现捏着好几十元钱的现钱了。看起来,只要天老爷不扯拐,明年再这么搞一年,后年把当给童大老爷的几亩田赎回来,是不成问题的了。等这几亩田回了老家,他还有力气,儿子更是快出大力的时候,利用富余的牛力,再去租几亩田进来种,两三年后,他的光景就会大变样。说不定可以去“当”人家的田进来,再请一个两个长工进屋帮工,田翻田,利滚利,要不了五年,他就可以享几年清福了。他感到这一切理想都是这样的现实,就摆在他的眼前,只等他去伸手擒拿。
王子章高兴地思谋着,走回家去。可是当他走近自己的家门,眼望着黑魆魆一片大瓦屋的童家大院子,他的心就紧了。他的女儿还在二少爷家里受罪,这是他亲自把她送进去的呀。几个月了,没有见她回来过一回,怎么样了呢?
“爸爸。”一个声音在他的身后不远的地方响了。他吓了一跳,这不明明是女儿大妹子的声音吗?怎么一念到她,就听到她的叫声呢?他回过头去看一下,没有看到大妹子在哪里,他的心慌了,他突然有一个不祥的感觉:“莫非她……”
他急匆匆地向回家的路上赶,他要去童家大院子找王老三问一问,大妹子咋样了。
“爸——爸!”这一回声音更响了。他再回头望一眼,看到大妹子真的从田埂上跑了过来,一边在叫着:“爸爸,我一回来就找你,家里田里都没有看见,原来你蹲在田坎上,看不到。”
“大妹子。”爸爸拉住女儿的手问,“你咋个得工夫回家来了?”
“明天是端午节,说放一天假回家过节。”女儿高兴地回答。
“唔,唔。”爸爸没有想到明7天是过端午节,更没有想到女儿会回来过节。
两父女一回到家里,爸爸一把把女儿拉进自己的怀里,东看西看,说不尽的高兴,只是不住地说:“好,好。”也不知道这“好好”的意思是什么。
女儿闲不住,站起来帮妈妈干活。问起家里的事情。哥哥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憨痴痴地看住自己的妹妹。
爸爸高兴地对女儿说个不停,他问:“你回来看到我们那条大牯牛了吗?”
“我一回来就去草屋里看了,越长越壮实了。”女儿也很高兴地说。
“老伙计可是帮了爸爸的大忙了。”爸爸说。
“再不用你当大牯牛拉犁了。”女儿笑着说。
“不止这个。它一来了,我们的啥子庄稼活路都干得又快又好,还给我们挣了几十块钱的牛租呢。”爸爸说到这里,却忽然皱了眉头,喃喃地说,“多亏了你……”
女儿正在灶面前烧火,往灶里送毛毛柴火,一听爸爸这话,便情不自禁地流了眼泪,没有说一句话。
妈妈首先发现了,坐到女儿身边去,问她:“大妹子,你咋的了?”
“没有,不是,柴火烟子熏得流眼泪了。”女儿赶快掩饰。
爸爸没有注意,还是坐在门边,吧着叶子烟,自顾自地讲他的好光景和好前景:“你看,要不了两三年,我们就要翻身了。”
女儿越是听到这些,越是想起在大院子里的苦日子,越是伤心,终于止不住眼泪长流。
“爸爸,你不要说这些了。”憨儿子都看出来了,爸爸还在眉飞色舞地说他的好梦。
“咋的了?”爸爸一看大妹子在揩眼睛,才吃惊地问。
“啊?打成这样呀?”妈妈把大妹子的衣袖撩起来,看到手臂上一条一条的发紫发黑的伤痕,这是老伤,也还有红得透紫的新伤。
爸爸的心像被钳子夹住一般,喘不过气来。他捉住大妹子的双手看斑斑伤痕,他叫起来:“啊,他们这么狠心呀,这么作践人呀!”
爸爸一把拉过大妹子,抱在怀里:“大妹子,你吃了苦了,这都是爸爸的不是呀。”
女儿这才伤心地在爸爸怀里痛哭起来:“我的爸爸呀。”
一屋子都是哭声。
“不行,这样糟蹋人,我要找他们讲理去。”爸爸站起来吼,“我要我的人。”
妈妈伤心地说:“人家手里捏到你按了拇指印的文约,你说得赢他们?”
“我退他们的钱,连本带利还他们,还不行?”
“大院子这种人家,你有理也说不清的,何况人家有凭有据?”女儿晓得不行,劝爸爸,“算了,好在只有半年,死活我总熬得出来。”
妈妈问:“他们咋个待你的?”
女儿再没有说,要说出她这几个月过的苦日子来,会叫爸爸气疯,妈妈气病,何苦来。要说大院子二房那个恶婆娘,真是伤天害理。一天叫你吃不好,睡不好,不叫你歇气地干活倒也罢了,还要鸡蛋里硬挑骨头,没岔子找岔子,总要找双小鞋给你穿,叫你憋不过气来。接着就是臭骂,毒打。大妹子还没有把她的大腿撩起来,没有把背上衣服撩开来给爸爸、妈妈看呢。但是再怎么苦,只要爸爸的事情搞得顺畅,心气很顺,她就再受罪也值得。大妹子更没有说出来,大院子里有个幺少爷,一天贼眉鼠眼的,不是盯住这个丫头,就是用手乱摸那个丫头,那种下流胚子的样子,才真叫大妹子提心吊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