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眼跳灾(第2/3页)
这时老于凑到桌前,像李嘉陵那样压低了声音说:“刘警官,李警官,我有个线索……”
“去去去!”刘建设挥了挥手,“狗屁线索,没见我们哥儿俩这正聊着呢,一边儿待着去!”
李嘉陵倒来了兴趣:“刘哥你让他说,没准真有什么事儿呢!”刘建设就没再说话。
老于得到了李嘉陵的支持,把自己掌握的线索抖搂出来。他说这两天半夜他出来遛狗,老瞅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溜达,有时候还趴在店铺门口,半天也不动。他胆小,不敢靠近了看,所以也说不清那人长什么样。
“反正我觉着那人没揣什么好屁!”老于说,“八成是踩点儿,等踩好了肯定下手。”
李嘉陵起身就要走,刘建设把他摁在椅子上,说:“你别听老于胡说八道,哪有那么多大盗,他那是魔怔了,看谁都不是良民。”
“去,给我们煮两碗面,卧俩荷包蛋!”刘建设把老于轰到后厨去了。
“刘哥,”李嘉陵说,“我觉着老于没瞎掰,听着像是有点儿问题。”
刘建设小声跟李嘉陵说,反正时间还早,那人就是出来也不会这会儿出来,要去也过会儿再去,否则老于又该瞎得瑟了。
李嘉陵说:“嗯,有理。”
两人从眼镜于的小酒馆出来已接近午夜。
先锋街上冷清了下来,此时阒寂无人。店铺都已打烊,霓虹隐去,只有橱窗还亮着灯,不知道是树脂还是橡胶质地的模特依然风情万种地摆出各种姿势,裸露在外的肢体发出比真人的肌肤更冷艳的光。
起风了,榕树的巨伞状树冠摇晃着,发出像海潮一样的声响。刘建设把领子竖起,和李嘉陵并排走在树下的阴影里。李嘉陵不复刚才喝酒时萎靡的样子,上身挺得笔直,双眼在暗夜里熠熠放光,步伐轻捷稳健,脖子向前探着,酷似一条机警的、充满张力的警犬。
两人向西走到先锋街的尽头,又折回向东走。刘建设的警车就停在先锋街的东口,假如没什么异常,刘建设打算先把李嘉陵送回家,再回宿舍。单身生活眼看就要结束了,这几天他对自己住了三年多的宿舍越来越留恋,虽说他并不觉得婚姻生活真有那么糟。
“刘哥,”李嘉陵突然停住,指着靠近先锋街东口的一家服装店,“你看,那孙子八成就是老于说的那人。”
顺着李嘉陵的手指望去,刘建设看到一个硕大的黑影贴在橱窗上。刘建设做了个手势,两人弯下腰踮着脚继续往前走,走几步停一下,借助树影的掩护渐渐靠近。
刘建设和李嘉陵躲在树后观察,这个距离已经看得很清楚了,那个黑影是个人,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从刘建设二人的角度看不到这个人的脸,背影却看得极其清晰。此人身材极为高大,背极阔,块头不小。刘建设目测了一下,他跟自己的身高差不多,约一米八,但实际上可能还要高,因为那个人并未站直,而是微微倾斜,上半身贴在橱窗的玻璃上。他穿一件深色棉袄,下摆的边破了,棉花探出头来,在风中微微摇曳。下身是一条在这个时代已极其少见的绒裤,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头上扣着一顶栽绒棉帽,一只帽耳耷拉着。这个人两臂张开趴在玻璃上,由于臂展很长,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一动不动地吸附在橱窗上。橱窗里是一个身着比基尼泳装的模特,左腿在前,膝盖弯成120度,右腿绷直在后,两只手撑在橱窗上,下颌微微抬起,朱唇微张。模特的鼻子是希腊式的,高而挺,鼻尖微微上翘,两眼天蓝,像是两泓袖珍的水潭,头发是栗色的,像是刚刚洗过,顺滑地垂在肩膀上。
橱窗里的灯打在模特身上,让模特的皮肤呈现出象牙般的滑腻质感,整个形态就像是一个刚刚出浴的美女,正在落地窗前慵懒悠闲地眺望窗外的景色。这个叫花子模样的家伙,其动作显然是在拥抱美女,隔着一层玻璃的拥抱。真你妈的滑稽,刘建设在暗影中咧嘴笑了,只是没出声。
这时李嘉陵的身体一动,刘建设一把扯住他,说:“别着急,先看看他要干吗。”
“这孙子还真不像是要偷东西。”李嘉陵说,“这他妈的不会是个花痴吧。”
“有可能,再看看。”刘建设答。
大约两分钟后,那人把两只手放下来,沿着橱窗来回踱步,似乎一条腿有点儿毛病,走路一跛一跛的,棉帽的帽翅随之有节律地颤动。因为有橱窗的灯光,刘建设和李嘉陵看清了他的长相,此人两腮的胡须浓密,下巴上的胡子乱蓬蓬地纠结成团,鼻梁高而直,锋利地插入唇上的胡须间。这个人头低垂着,轻微有摇晃,看上去有点儿魂不守舍。抛开胡子的因素,他应该不超过四十岁。
来回走了几趟,那人停下脚步,站在模特的正前方,两手抬起比画着,似乎是用手语和模特交谈,然后手的动作越来越快,像是与对方激烈地争执。或许是争执没有结果,又或许是根本无法说服那个模特,他停止了比画,愤怒地跺脚。那力道极大,刘建设几乎能感到脚下地面的震动,他看了李嘉陵一眼,李嘉陵也和他对视,显然他也感觉到了。“这家伙劲儿还不小。”李嘉陵小声说。
跺了几下脚之后,那个人再次抬头望着女模特,似乎是在无声地乞求什么,见对方没反应,他转过身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大长腿伸得笔直,像根断裂的树杈,脸上做出号啕大哭的表情,却听不到任何声响。他的眼泪不停地涌出来,越过肮脏的脸,注入他灌木丛似的胡子里。
刘建设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有这么多眼泪,李嘉陵更没见过。
那个人毫无征兆地哭,又毫无征兆地止住了哭。他站起来,转过身再次面对模特,伸手比画着,这次的动作频率很慢,慢得像是一次娓娓的倾诉。这回他仿佛是得到了回应,身体松弛下来,他把右手放在橱窗上,那是模特脸的位置,接下来是额头、眼睛、鼻子、嘴唇——这是在抚摸,真的是抚摸,仿佛隔在他们之间的玻璃已经不复存在。
这时他的右手在玻璃上滑过,与模特撑在橱窗上的手重叠,手指弯曲,似乎是要跟模特五指紧扣。他又歪过头,把脸贴在玻璃上,那是模特胸的位置。
李嘉陵和刘建设看傻了,两人对视一眼后都没有从对方的眼神中获取到什么明确的东西,只好继续看着。
当漫长的抚摸结束之后,那人仰望着模特笑了起来,这回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声音,像两块砂纸摩擦那样粗粝。刘建设看到他的嘴角上翘,看到橱窗玻璃上反射出的那人眼里星点一样的光,才确定那确实是笑,是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