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与M(第2/3页)
我们拼尽全力都无法说服对方,我们都认为自己的一切才是最正确的。为了让对方接受自己的正确,我选择了用武力解决。那次我把他打得钻到了床下,我看见黏稠的血滴在拖鞋和地板上,后来我怕把他打死才终于罢手。
不用说,我赢了。至少这证明了我在某一方面的正确——我的身体比他更适合打架。于是那天成了我入学以来心情最好的一天。
作为打赢了的一方,幸福的眩晕感只维持了一天。很快我就觉察出,W开始躲避我,然而他的眼神还是被我灵敏地捉到:那并不是一个被征服者的低眉顺眼,而是一个铁了心的反叛者暂时蛰伏以图东山再起的眼神,我感到了其中浓烈的恨意和寒意。
从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哪怕一句话的交流。我也失去了揍他的欲望,我深知这世上有一种人是无法靠拳脚征服的。
同理,语言交流的停止也无法改变我对他的反感,嗯,“反感”这个词用在我和W之间再合适不过了,我把它解释成“反向的恶感”,比“厌恶”更精确,比“反对”更对立,比“仇视”更强烈,更能清晰地表述身处两个极端的人之间的情绪。
三年后,我们的学业宣告结束,最后一年的夏末,我和我的同学们来到一家国立医院实习。我终于可以穿上神圣的白衣,做一个实习医生了。医院的环境让我心旷神怡,满眼都是身着白衣的医生护士,他们的衣服颜色是一样的,他们的神情是一样的,就连笑容都包蕴着医学的严谨。他们走路的步幅和步态毫无差别,身上也弥漫着同样的来苏水味道。总之,这里具有大同世界的大多数必要元素和特征。因此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神圣,没有差异的世界都是神圣的。据说天使的衣服都无一例外的是白云的颜色,天使的竖琴都会奏出绝无分别的天籁之声。
这么美好的环境如果不学点儿什么实在可惜。而且在医学方面,不谦虚地说,我差不多算个天才,那些医生老师的手艺我基本上看两遍就会,所以比起其他学科,我更迷恋外科。警官先生,您也许不知道,站在手术台边看一位医术精湛的大夫做手术堪称享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您绝对想不到那些血淋淋的、貌似狰狞的器官是如何听从医生的摆布,再有个性的阑尾即使躲在肝脏下方的罅隙中都能被医生找出来割除,没有哪个调皮的器官可以跟一位手法娴熟的医生玩赢捉迷藏的游戏。
不过最神奇的还是整形外科的圣手神医们,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把一个丑货变成绝色、把驼背变成硬汉,兔唇患者经过医生的精湛技术就能与恋人无障碍地接吻,罗圈腿的患者出院后甚至可以去报名参加仪仗队接待尊贵的外宾。
我对整形外科的医生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认为这才是我值得为之奋斗一生的职业。极高的天分加上对这个职业发自内心的热爱和痴迷,很快我就掌握了整形外科的诸多高难度手术技巧。老师们对我的技术越来越放心,有一次甚至为争夺我当谁的助手还发生了口角,这成了我至今想起来还非常得意的经历。两个月后,我居然做了主刀医生,那些老师乐得悠闲地给我当助手,他们对我这个弟子已经百分之百地信任。您可能不知道,作为实习生,这(当主刀这事儿)在这家医院历史上是前无古人的。
我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我开始暗自准备,让一个与我迥异的个体在世界上消失,借此消除足足困扰我三年之久的反感。
我的脑海中至今还留有清晰的印象,那天傍晚下雪了,没错,是雨夹雪,天空是一整块灰色的铁,仿佛一张死之将至的老人的脸。从医院到学院的路不长,但处处泥泞。
午夜时分,正是一天中呵气成冰的时候,我的两只脚拖着两坨永远甩不掉的冰冻泥块回到宿舍。那天是周六,另外两个舍友都不会回来,这个日子是他们固定的寻欢时间,此时这两个家伙正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小旅馆中与两位女生交换着体液,耽于下半身之乐的他们素来为我所不齿。
宿舍里很暖和,我打开床头的台灯,把那双沉重的鞋子脱下来,像在手术室那样换上拖鞋。W已经睡了,我听到他浑浊而悠长的鼾声。
我悄无声息地换上从医院带回来的天蓝色手术衣,然后是帽子,口罩,这不太符合无菌原则,在手术室里都是护士为我们穿衣的,可现在我只好将就。我打开手术包,把一支麻醉剂吸在针管里。然后用碘伏把手擦了三遍,再戴上手套,把器械整理好。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的手有些颤抖,因为我确信自己是在做一件意义重大的事。
我站在床边。W这时翻了个身,两瓣凌厉的屁股对着我。这睡姿甚好,这个与我一切相反的人在梦中无意识地配合着我的行动。
针尖刺破他臀部皮肤的时候毫无阻碍,在W因为猝然临之的疼痛惊醒的时候,我已把药液注入他的臀大肌。他扭曲着抬起上身,惊愕、迷茫又痛苦地瞪着我,眼中还来不及换上怨毒。他的面部皮肤之下仿佛隐藏着一条蛇,这种诡异的痉挛让我剧烈颤抖起来,我拔出注射器,针头还留在他臀部随着他急促的呼吸战栗。
一颗鲜艳的血珠从针头的尾端滚落。
大约三分钟后,W就躺下了。他的上半截儿身体犹如一段凭空断裂的树干,毫无预兆地摔倒在床上。倒下之前,他一直保持着愕然的神情,那条蜿蜒在他皮下的蛇渐渐消失,似乎已钻入他的颅骨深处。
麻醉剂似乎起作用了。我把桌子拖到床边,跳上去俯瞰着他。
结果我像见了鬼似的,几乎从桌子上一头栽下——他的眼睛竟然没闭上,眼球还随着我在桌上的摇摆而转动。
我拿起药瓶,这根本不是麻醉剂,而是一支肌松剂。
我有必要跟您解释一下什么是肌松剂,警官先生。就是说,这种药物仅仅具有松弛肌肉的作用。一般来说,这种药是必须配合麻醉剂和镇痛剂使用的,它本身没有任何镇痛作用。因此,他是有意识和痛觉的,却无法抬起哪怕一根小手指。
W,你别怪我,我站在床边跟他说,我不是麻醉师,麻醉药都锁着,一个实习医师拿不到,更没有处方权,这半支肌松剂还是我偷偷藏起来的。我一边跟他说话,一边消毒,铺好手术巾,把W的脸覆盖。那时我拿刀的手一点儿也不抖,我握着刀的时候坚毅果敢内心神圣:W,将来你会看到发生在你身上的奇迹,当你痊愈之后站在镜子前的时候,或许会难过,但你将来一定会为自己的变化而高兴的。到那时你会发现你跟我之间的外貌差异全部消失,我敢保证我身上、脸上最完美的特征都已复制给你,那时,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在别人眼里我们将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