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第2/3页)
随便哪个能洗热水澡的旅馆。她说。
进了房间,女人让你先去冲澡,她的语调里有某种东西叫不可抗拒。你潦草地洗完澡,围着浴巾走出来,你刚要跟她说话,她已经从你身边掠过,消失在淋浴间。你靠在床上抽烟,心情复杂地听着淋浴间的水声。这次艳遇让你有那么点儿惴惴不安,你回想了一下刚才掠过你身边时的她,拿不准那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没有形体的鬼魅。
但是很快你就验证了那的确是个活生生的人,她的肉体是鲜嫩的、光滑的、温热的,你沉浸在这个肉体之中产生了在海中冲浪的错觉,当你终于呼哧呼哧地躺在床上时,你的思维已完全停止了运转。
她从你扔在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然后把自己笼罩在烟雾中。
她说她并不是要自杀,只是想在雨中散散步,想想事情。
她还说,你的确救了她一命,只不过,是救了她本来就不想失去的命。这个结果虽然有些滑稽,可她还是要报答你,她说,用她的身体报答你。
说完她就穿上衣服走了,你的思维还维持在跳闸状态,甚至没有跳下床来挽留她。
后来你疯了似的找她,找了不知道有多久。你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贪恋她的肉体还是其他的什么,总之你就是想找到她。你肚子里有一堆纠结成麻的问题想问她,可其实你清楚,等你真的面对她的时候,你很可能一个问题也问不出来。也许你只是想再次找到那种冲浪的感觉,哪怕之后就死。
后来你真的找到了她,还是在那座桥上,还是同样的位置,只不过不是雨夜。
那天倒是刚刚下过一场雨,她就站在满天繁星下。
又一次酣畅的冲浪后,她在你身下对你说,她是个不祥的女人。
这句话让你打了个激灵,你好像真的从那双眼里看到了不祥。
可你已经不管了,不祥就不祥,去他妈的不祥!当时你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男人说话了,他又一次说,请你把他请出来,你放心,他虽然跟你那个了,但他不是我最憎恶的人,我发誓我不会对他怎样。沉吟片刻后,他说,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女人终于说话了,这让你吃了一惊,你以为她已经消失或者隐形了,你心里一直存在着这种感觉,她就是个不存在的人,所以此时她开口说话比凭空消失更令你吃惊。
你的风度、你的理性让我恶心,女人说,不过你彻底把我弄醒了,也可以说你就是我的老师,跟你一样,我宁可爱上一块石头,也不会再爱你。一块石头都比你更温暖,更柔软。
现在去打开衣橱吧,女人说,他就在里面。
你知道自己马上要解放了,这让你的心情好了起来。可你还没来得及考虑是自己出来还是等着被那男人揪出来,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你先是感觉腿脚麻木,随即麻木就像水波似的蔓延而上,然后抵达你的胸腹,并向颈和头部攀缘。你慌了,想抬起手拉开壁橱的门,却发现胳膊并不听从大脑的指令,你想拿头去撞,脖子却也僵硬了,你听到颈部在咔咔地响,你感到那几节颈椎正像齿轮和齿轮那样咬啮、镶嵌、融合,随之,你的意识也渐渐浓稠起来。
男人没动,甚至低下了头,怎么看也没有去打开衣橱揪出奸夫的意思。女人叹了口气,起身走向衣橱,她转身盯着男人,反手把衣橱拉开,好了,她说,你现在可以跟他谈谈了。说完,女人就离开了这间屋子,像阵风一样离开了。
男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衣橱走去,他站在衣橱前,伸进去一只手,把女人的衣服拨到一边,一大块石头露了出来。
那块石头就是你。
男人两手在石头上摩挲着,就像一个小时前你的手在女人的身体上游走。男人哭了,眼泪散发出某种令人兴奋的激素味道。
一群穿着蓝工装的人走进这间屋子,他们在男人的指挥下从衣橱里把你搬了出来,又把你抬到了地下室。这间工作室里摆满了雕像,在最醒目的位置是她的像,在这些所有的石雕中她是你唯一认识的人。可你现在并无意识,你看不到她,比她还要美的她。
男人轻轻捧起石质的她,步履沉重地走到墙角,把她和几尊表情严肃的雕像放在一起。那些雕像无一例外地蒙上了蛛网,在这些雕像之中,只有她是一尘不染的,因此它们对她的到来充满敌意。
男人在角落里站了许久,叹了口气,回到门口,他摆了摆手,让工人们将你抬到她原来的位置。
蓝工装们走后,男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石头发呆,他的两只手自双膝垂下,一动不动,就这样坐了很久,就像一块石头面对另一块石头。然后黑夜来了,吞噬了他和你,以及这个房间之内的一切。
第二天,天光微亮的时候,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工具箱里拿出凿子、锤子,及各种型号的刻刀,然后走向你。他在你身上动工,凿了几下之后你的意识被撼动了,仿佛惊蛰的虫,渐渐地蠕动起来。
你的思维开始缓慢游走,与大脑中的其他部位发生了串联和并联,你恢复了意识,虽然你的思维就像走在黏稠的糊状物里,但毕竟是可以思考了,这时你已经知道自己变成了石头,但你只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因为思维运行缓慢,还来不及悲哀。
接下来你有了那么点儿视觉,你蒙蒙眬眬地看到男人的轮廓,就像隔着一面浑浊的玻璃向外面望。你看到男人挥舞着双手,在你的身上叮叮当当地干着什么。
你知道了,他在你身上又凿又雕又刻,可你全无痛感。
有时男人会扔下手里的工具,围着你转上两圈,然后出门。一两个小时后他晃晃荡荡地回到地下室,这时你的嗅觉也恢复了部分功能,一股浓烈的酒气渗入石头,钻进你的鼻孔。男人瘫倒在椅子上,你恍惚看到他在竭力坐起来,拿起刻刀,却又颓然仰倒,刻刀掉在地上发出的脆响传进你的耳鼓。
你发现你的思维加速了,一股悲哀漫上来,只是你还想不通是为自己,还是为眼前这个瘫软在地的男人悲哀。
男人醒来时已是深夜,他起身到水槽边洗了把脸,回来继续在你身上刀劈斧凿。随着石屑飞溅,你的视力越来越好,已能较为清晰地端详这个雕刻者。你看到了他脸上的疲惫,还有一种让你惊讶的平静。对了,这时你已能够惊讶了。
可你还不能动。但是既然你能悲哀了能惊讶了,你就开始为自己的处境悲哀和惊讶,你觉得自己无比冤枉,只是一次偷欢而已,却受到如此严厉的诅咒和惨痛的惩罚,由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变成了一块石头。还被一个疯子拿凿子在身上凿来凿去。你几乎要痛哭失声,可你流不出泪,这种滋味尤其难受,不对,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滋味,而是折磨,非人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