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第6/15页)

伊牧师没等别人说话,先夸奖了拿破仑一顿。温都太太开始讲演狗的历史,她说一句,他夸一声好,虽然这些故事他已经听过二十多回了。

在讲狗史的时候,温都太太用“眉毛”看了看他们父子。看着:这俩中国人倒不象电影上的那么难看,心中未免有点疑惑:他们也许不是真正中国人;不是中国人?又是……

老马先生坐着的姿式,正和小官儿见上司一样规矩:脊梁背儿正和椅子垫成直角,两手拿着劲在膝上摆着。小马先生是学着伊牧师,把腿落在一块儿,左手插在裤兜儿里。当伊牧师夸奖拿破仑的时候,他已经把屋子里的东西看了一个过儿;伊牧师笑的时候,他也随着抿抿嘴。

“伊牧师,到楼上看看去?”温都太太把狗史讲到一个结束,才这样说:“马先生?”

老马先生看着伊牧师站起来,也僵着身子立起来;小马先生没等让,连忙站起来替温都太太开开门。

到了楼上,温都太太告诉他们一切放东西的地方。她说一句,伊牧师回答一句:“好极了!”

马老先生一心要去躺下歇歇,随着伊牧师的“好极了”向她点头,其实她的话满没听见。他也没细看屋里的东西,心里说:反正有个地方睡觉就行,管别的干吗!只有一样,他有点不放心:床上铺着的东西看着似乎太少。他走过去摸了摸,只有两层毡子。他自己跟自己说:“这不冷吗!”在北京的时候,他总是盖两床厚被,外加皮袄棉裤的。

把屋子都看完了,伊牧师见马先生没说什么,赶快的向温都太太说:“好极了!我在道儿上就对他们说来着:回来你们看,温都太太的房子管保在伦敦找不出第二家来!马先生!”他的两个黄眼珠钉着马老先生:“现在你信我的话了吧!”

马老先生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马威看出伊牧师的意思,赶紧向温都太太说:“房子是好极了,我们谢谢你!”

他们都从楼上下来,又到客厅坐下。温都太太把房钱,吃饭的时间,晚上锁门的时候,和一切的规矩,都当着伊牧师一字一板的交待明白了。伊牧师不管听见没有,自要她一停顿,一喘气的时候,他便加个“好极了”,好象乐队里打鼓的,在喇叭停顿的时候,加个鼓轮子似的。马老先生一声没出,心里说:“好大规矩呀!这要娶个外国老婆,还不叫她管得避猫鼠似的呀!”

温都太太说完了,伊牧师站起来说:“温都太太,我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改天到我家里去喝茶,和伊太太说半天子话儿,好不好?”

马老先生听伊牧师说:请温都寡妇喝茶,心里一动。低声的问马威:“咱们的茶叶呢?”

马威说小箱儿里只有两筒,其余的都在大箱子里呢。

“你把小箱子带来了不是?”马老先生问。

马威告诉父亲,他把小箱子带来了。

“拿过来!”马老先生沈着气说。

马威把小箱子打开,把两筒茶叶递给父亲。马老先生一手托着一筒,对他们说:

“从北京带来点茶叶。伊牧师一筒,温都太太一筒,不成敬意!”说完把一筒交给伊牧师,那一筒放在钢琴上了;男女授受不亲,那能交给温都太太的手里呢!

伊牧师在中国多年,知道中国人的脾气,把茶叶接过去,对温都寡妇说:“准保是好茶叶!”

温都太太忙着把拿破仑放在小凳上,把茶叶筒拿起来。小嘴微微的张着一点,细细的看筒上的小方块中国字,和“嫦娥奔月”的商标。

“多么有趣!有趣!”她说着,正式的用眼睛——不用眉毛了——看了马老先生一眼。“我可以这么白白的收这么好的东西吗?真是给我的吗?马先生!”

“可不是真的!”马先生撅着小胡子说。

“呕! 谢谢你,马先生!”

伊牧师跟温都太太要了张纸,把茶叶筒包好,一边包,一边说:“伊太太最爱喝中国茶。马先生,她喝完你的茶,看她得怎么替你祷告上帝!”

把茶叶筒儿包好,伊牧师楞了一会儿,全身纹丝不动,只是两个黄眼珠慢慢的转了几个圈儿。心里想:白受他的茶叶不带他们出去逛一逛,透着不大和气;再说当着温都太太,总得显一手儿,叫她看看咱这传教的到底与众不同;虽然心里真不喜欢跟着两个中国人在街上走。

“马先生,”伊牧师说:“明天见。带你们去看一看伦敦;明天早点起来呀!”他说着出了屋门,把茶叶筒卷在大氅里,在腋下一夹;单拿着那个圆溜溜的筒儿,怕人家疑心是瓶酒;传教师的行为是要处处对得起上帝的。

马老先生要往外送,伊牧师从温都太太的肩膀旁边对他摇了摇头。

温都太太把伊牧师送出去,两个人站在门外,又谈了半天。马老先生才明白伊牧师摇头的意思。心里说:“洋鬼子颇有些讲究,跟他们非讲圈套不可呢!”

“看这俩中国人怎样?”伊牧师问。

“还算不错!”温都太太回答:“那个老头儿倒挺漂亮的,看那筒茶叶!”

同时,屋子里马威对父亲说:

“刚才伊牧师夸奖房子的时候,你怎么一声不出呢?还没看出来吗:对外国人,尤其是妇女,事事得捧着说。不夸奖他们,他们是真不愿意!”

“好,不好,心里知道,得了!何必说出来呢!”马老先生把马威干了回去,然后掏出“川绸”手巾,照

扌覃绿皮脸官靴的架式扌覃了扌覃皮鞋。

6

正是四月底的天气:晴一会儿,阴一会儿,忽然一阵小雨;雨点还落着,太阳又出来了。窗户棱上横挂着一串小水珠,太阳一出来,都慢慢化成股白气。屋外刚吐绿叶的细高挑儿杨树,经过了雨,树干儿潮润的象刚洗过澡的象腿,又润,又亮,可是灰口骨口录嘟的。

马老先生虽然在海上已经睡了四十天的觉,还是非常的疲倦。躺在床上还觉得床铺一上一下的动,也好象还听得见海水沙沙的响。夜里醒了好几次,睁开眼,屋子里漆黑,迷迷糊糊的忘了自己到底是在那儿呢。船上?北京?上海?心里觉得无着无靠的,及至醒明白了,想起来已经是在伦敦,又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凄惨!北京的朋友,致美斋的馄饨,广德楼的坤戏,故去的妻子,哥哥……上海……全想起来了,一会儿又全忘了,可是从眼犄角流下两个大泪珠儿来。

“离合悲欢,人生不过如此!转到那儿吃那儿吧!”马老先生安慰着自己:“等马威学成了,再享几天福,当几天老爷吧!”这么一想,心里痛快多了。把一手心热汗的手伸出来,顺着毡子边儿,理了理小胡子。跟着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一点来,听听隔壁有声音没有。一点声儿没有。“年青力壮,吃得饱,睡得着!有出息,那孩子!”他自己嘟囔着,慢慢的把眼睛又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