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段(第15/18页)

“怎么了,玛力?”伊太太过去把手放在玛力的肩上,显着十分的和善;回头瞪了老马一眼,又显着十分的厉害。

“问你的女儿,她知道!”玛力颤着指了凯萨林一下。

伊太太转过身来看着她女儿,没说话,用眼睛问了她一下。

“玛力说我抢了她的华盛顿!”伊姑娘慢慢的说。

“谁是华盛顿?”伊太太的脑袋在空气中画了个圈。

“骑摩托自行车的那小子,早晚出险!”马老先生低声告诉伊牧师。

“我的未婚夫!”玛力说,说完用两个门牙咬住下嘴唇。

“你干吗抢他?怎么抢的?”伊太太问凯萨林。

“我干吗抢他!”凯萨林安稳而强硬的回答。

“你没抢他,他怎么不找我去了?!你刚才自己告诉我的:你常和他一块去玩,是你说的不是?”玛力问。

“是我说的!我不知道他是你的情人,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朋友们一块出去游玩是常有的事。”伊姑娘笑了一笑。

伊太太看两个姑娘辩论,心中有点发酸。她向来是裁判一切的,那能光听着她们瞎说。她梗起脖子来,说:

“凯!你真认识这个华盛顿吗?”

“我认识他,妈!”

伊太太皱上了眉。

“伊太太,你得帮助我,救我!”玛力站起来向伊太太说:“我的快乐,生命,都在这儿呢!叫凯萨林放了他,他是我的人,他是我的!”

伊太太冷笑了一声:

“玛力!小心点说话!我的女儿不是满街抢男人的!玛力,你错想了!设若凯真象你所想的那么坏,我能管教她,我是她母亲,我‘能’管她!”她喘了一口气,向凯萨林说:“凯,去弄碗咖啡来!玛力,你喝碗咖啡?”

玛力没言语。

“玛力,咱们回家吧!”马老先生看大家全不出声,乘机会说了一句。

玛力点了点头。

马老先生和伊牧师握了手,没敢看伊太太,一直走过来,拉住玛力的手,她的手冰凉。

玛力和凯萨林对了对眼光,凯萨林还是很安稳,向马老先生一笑,跟着和玛力说:

“再见,玛力。咱们是好朋友,是不是?别错想了我!再见!”

玛力摇摇头,一举手,把帽子扣上。

“玛力,你等等,我去叫辆汽车!”马老先生说。

10

吃早饭的时候,大家全撅着嘴。马老先生看着儿子不对,马威看着父亲不顺眼,可是谁也不敢说谁;只好脸对脸儿撅着嘴。温都太太看着女儿怪可怜的,可是自己更可怜;玛力看着母亲怪可笑的,可是要笑也笑不出来;只好脸对脸儿撅着嘴。苦了拿破仑,谁也不理它;试着舐玛力的胖腿,她把腿扯回去了;试着闻闻马老先生的大皮鞋,他把脚挪开了;没人理!拿破仑一扫兴,跑到后花园对着几株干玫瑰撅上嘴!它心里说:不知道这群可笑的人们为什么全撅上嘴!想不透!人和狗一样,撅上嘴的时候更可笑!

吃完早饭,马老先生慢慢的上了楼,把烟袋插在嘴里,也没心去点着。玛力给了母亲一个冰凉的吻,扣上帽子去上工。马威穿上大氅,要上铺子去。

“马威,”温都太太把马威叫住:“这儿来!”

马威随着她下了楼,到厨房去。温都太太眼睛里含着两颗干巴巴的泪珠,低声儿说:

“马威,你们得搬家!”

“为什么?温都太太!”马威勉强笑着问。

温都太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马威,我不能告诉你!没原因,你们预备找房得了!对不起,对不起的很!”

“我们有什么错过?”马威问。

“没有,一点没有!就是因为你们没有错过,我叫你们搬家!”温都太太似是而非的一笑。

“父亲——”

“不用再问,你父亲,你父亲,他,一点错处没有!你也是好孩子!我爱你们——可是咱们不能再住下,住下;好吧,马威,你去告诉你父亲,我不能和他去说!”

她的两颗干巴巴的泪珠,顺着鼻子两旁滚下去,滴得很快。

“好吧,温都太太,我去告诉他。”马威说着就往外走。她点了点头,用小手绢轻轻的揉着眼睛。

“父亲,温都太太叫咱们搬家!”马威冷不防的进来说,故意的试一试他父亲态度。

“啊!”马老先生看了马威一眼。

“咱们就张罗着找房吧?”马威问。

“你等等!你等等!听我的信!”马老先生拔出嘴中的烟袋,指着马威说。

“好啦,父亲,我上铺子啦,晚上见!”马威说完,轻快的跑下去。

马老先生想了半点多钟,什么主意也没想出来。下楼跟她去当面说,不敢。一声儿不出就搬家,不好意思。找伊牧师来跟她说,又恐怕他不管这些闲事;外国鬼子全不喜欢管别人的事。

“要不怎么说,自由结婚没好处呢!”他自己念道:“这要是中间有个媒人,岂不是很容易办吗:叫大媒来回跑两趟说说弄弄,行了!你看,现在够多难办,找谁也不好;咱自己是没法去说!”

老马先生又想了半点多钟,还是没主意;试着想温都太太的心意:

“她为什么忽然打了退堂鼓呢?想不透!一点也想不透!嫌我穷?咱有铺子呀!嫌咱老,她也不年青呀!嫌咱是中国人?中国人是顶文明的人啦,口妻!嫌咱丑?有眼睛的都可以看出来,咱是多么文雅!没脏没玷儿,地道好人!不要我,新新!”他的小胡子立起来,颇有生气的趋势:“咱犯得上要她不呢?这倒是个问题!小洋娘们,小尖鼻子,精明鬼道,吹!谁屑于跟她捣乱呢!吹!搬家,搬就搬!太爷不在乎!”老马先生生气的趋势越来越猛,嘴唇带着小胡子一齐的颤。忽然站起来,叼着烟袋就往楼下走。

“喝一回去!”他心里说:“给他个一醉方休!谁也管不了!太爷!”他轻轻拍了胸膛一下,然后大拇指在空中一挑。

温都太太听见他下来,故意的上来看他一眼。马老先生斜着眼飘了她一下,扣上帽子,穿上大氅,开门出去了。出了门,回头向门环说:“太爷。”

温都太太一个人在厨房里哭起来了。

………

马威在小柜房儿坐着,看着春季减价的报单子,明信片,目录,全在桌儿上堆着,没心去动。

事情看着是简单,当你一细想的时候,就不那么简单了。马威心中那点事,可以用手指头数过来的;只是数完了,他还是照样的糊涂,没法办!搬家,跟父亲痛痛快快的说一回,或者甚至闹一回;闹完了,重打鼓,另开张,干!这很容易,想着很容易;办办看?完了!到底应搬家不?到底应和父亲闹一回不?最后,到底应把她完全忘掉?说着容易!大人物和小人物有同样的难处,同样的困苦;大人物之所以为大人物,只是在他那点决断。马威有思想,有主见,只是没有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