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红半个天(第2/2页)

爸忙起来。他不怕炮声,听惯了。他怕炮打了他的铺子。爸忙叫天赐去帮忙,天赐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他在这时节既不能作诗,又不能作事,只会给人家添乱,一着急会平地绊个跟头。他饿的比别人早,还得别人伺候着。在忙乱中他不自觉的讲款式;他忘不了妈妈的排场与规矩,除非在想象着当野人或诗人的时候。伙计们尊敬他,伺候他,他是少爷。他觉得这也倒还有趣,闹学生他是人材,闹大兵他是少爷,左右逢源。

自要战事在云城一带,谁都想先占了云城;这个城阔而且好说话:要什么给什么,要完了再抢一回,双料的肥肉。兵到了!多数的铺子白天已关上,只忙了卖饼的,县里派烙,往军营里送。饼正烙得热闹,远处向城内开了炮。城内的军队一手拿着大饼,一手拿着枪,往城墙上跑。有的双手都拿着饼,因为三个人抱一杆枪。城外的炮火可是很密。打了一天,拿大饼的军队势已不支,开始抢劫;正在半夜,城的各处起了火。牛老者在家中打转,听着枪声,不住的咳嗽。远处有了火光,他猜测着起了的地方,心里祷告着老天爷别烧他的铺子。天赐很困,但也睡不着,他看着爸,心里十分难过,可是想不出怎样安慰爸来。纪妈,虎爷夫妇,也全到前院来,彼此都不愿示弱,可是脸上都煞白。

“福隆完了!”爸欠着脚向南看:“一定是!”爸哆嗦起来。“不能……不能是福隆!”大家争着说。

“我的买卖,我还不知道在哪块?是福隆,三十多年的买卖!虎子,你扶我上墙看一眼!”爸哆嗦的很厉害,出入气很粗,可是他要上墙去看。

“爸,我去!”天赐不能不冒险了,枪子还直飞呢。“你去看吗?你那两只眼!”爸不信认任何人的眼。

天赐没法,他只知道福隆在南街上,真测不出距离来。

爸非上墙不可,福隆烧起来,他只能对枪子马虎了,他必须亲眼看看去,他准知道福隆是在哪角。

天赐拿着灯;虎爷扶着牛老者,登了一条长板凳。爸上不去,他哆嗦,张着嘴,头上出着冷汗。扶着虎爷的手,他喘;憋足了气,借着虎爷的力量,上去一只腿。就那么一脚在上,一脚在下的歇着,闭上了眼。他积储量呢。猛的,他那哆嗦着的手握紧爷的,想再上那一只脚。拍拍拍拍一阵机关枪!虎爷也出了汗:“下来吧,鸡冠子枪!”老头不语,一手扶墙,一手握住虎爷,还往上去。到底他上去了,咳嗽了一阵,手在墙头上抓着,死死的抓着,他看见了。南街的道东,红了一片,大股的黑烟裹着黑团与火星往高处去;黑团与火花起在半空,从烟中往下落;烟还往上升,直着的,斜着的,弯弯着的,深黑的,浅灰的,各种烟条挤着,变化着,合并着,分离着,忽然一亮,烟中多了火花火团,烟色变浅。紧跟着火光低下去,烟又稠起来,黑嘟嘟的往上乱冒,起得很高,把半天的星斗掩住。空中已有了糊味。那是福隆和它左右的买卖。没有人救火,自由的烧着。他象木在那里,连哆嗦也似乎不会了,只有两只眼是活着,看着三十多年的福隆化成一大股黑烟,弯弯着,回绕着,凶勇而又依依不舍的往北来,走着走着还回回头。

虎爷虽然是双手扶着他,架不住他的上半身猛的往下一倒,他摔了下来。天赐叫了一声,灯落在地上。全是黑的,只是天上隐隐的有些浮光,飞着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