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18/20页)
虎大听了这些事情以后,羞愧得简直无地自容,他忙不迭地向大伙鞠躬道歉,左右开弓扇自己嘴巴子,以换取大伙的谅解。可是这些死魂灵根本不领他的情,他们几乎都众口一词,说我们来找你不是为了得到同情和忏悔,而是要让你死个明白,将来不做糊涂鬼。
随着夜色越来越浓,出现在虎大眼前的死鬼的数目也越来越少了,一开始是三五成群,后来是接二连三,再后来就变成神秘的单独会面。最后的过程中一共出现过四个人。第一个就是红亮的娘亲,这是虎大做梦也想不到的,这个女人身怀六甲行动艰难,脸上布满了羊粪蛋大小的褐斑。虎大看到她的时候,她正用两只细瘦的手臂像抱紧一个西瓜那样,抱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嘴里发出无助的呻吟。
虎大问她要做什么,她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用潮湿的母牛般的目光盯着虎大看,然后慢慢蹲下身,把怀里抱着的那个西瓜小心翼翼地放在虎大眼前,就转身离开了。虎大觉得蹊跷,跑到门口找寻时女人,她已不见踪影,却看见地上的那个西瓜正冲着自己嘤嘤哭闹呢。他吓了一跳,因为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西瓜也会发出哭声。而西瓜哭着哭着下面的地皮就被染红了,虎大惊奇地发现西瓜流出的眼泪比血还要红呢,而瓜汁中的黑色瓜子很快就变成人的眼珠和乌黑发亮的头发。
接下来出现的是秀明的婆婆。虎大自从被关起来以后,每一场噩梦中从来没有少过这个小脚老婆子。她总是阴阳怪气地躲在一个角落里嘿嘿发笑,让人听了毛骨悚然。但是今晚,老婆子没有装神弄鬼的意思,她非常慈蔼地跟虎大微笑,连扁得不剩下几颗牙齿的嘴里也没有露出来一丝牙龈。她还给他带来了一只用红绸子包裹得很好的四四方方的物件,隔很远虎大就依稀闻出了一股独特的香味,这种味道是他很想闻到的而又是久违了的。老婆子把那裹了绸子的物件双手捧到虎大眼前——她用一双小脚连夜赶来就是为了见虎大一面,并且亲手要把礼物送给虎大。虎大战战兢兢根本不敢去接,可她让虎大不论如何都要收下,因为她说这是她的一点心意,她就是想来送他一程。
虎大简直快被老婆子的宽宏大度感动了,他犹犹豫豫终究还是接了,但他立刻醒悟过来,自己是不应该再伸手出去的,因为这些天他已经快要想明白村子里发生过的种种怪事了,他几乎已经意识到症结出在哪里了,可他却又义无返顾地接受了老婆子的东西,还有那种东西所散发出来的古怪香味。虎大为此痛苦得老泪纵横生不如死——想到自己这次真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了,他根本无法战胜内心中那个懦弱的自己。一个人最大的敌人莫过于他自己啊!他想当着老婆子的面痛哭一场,可眼泪却一滴也挤不出来,这就使得他的哭声变得干巴巴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染力,更不可能引起死者的同情。
在秀明婆婆离开之后,肮脏不堪的圈棚渐渐宁静下来,而粪便里的虱虮蝇蛆,和各种寄生虫都变得活泛起来——不久前它们在红亮爹身上获得了空前的一顿顿美食,它们开始齐心协力对付眼前的这一新来乍到的庞然大物。对于它们来说,世上根本没有好人和坏人之分,所有人到了这种时候都一样,都要变成它们丰盛的美食。
虎大能清晰地听到,虫子们的牙齿和带有锯齿的触角在他的身体上刺刺啦啦地响动,它们简直像一群穷凶恶极的小木匠,突然发现了他这根巨大的木头——一如当初替他打床的匠人,精心对付秀明婆婆的那根留着做寿材的红松木——非要争先恐后地将他肢解粉碎了不可。但是,真正让他感到无比痛苦的也不是虫子咬噬,而是它们挠痒痒似的不停蠕动,而他对此却又毫无办法。他真想咬断舌头一死算了,可他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虎大终于明白,世上再也没有比决定死更让人痛苦的事情了。他曾经天不怕地不怕,执掌牲畜的生杀大权,可眼下却不能勇敢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生不如死,虎大又觉得世上没有比活着更让他痛苦的事情了。生和死竟如此相似,好像一对孪生亲兄弟亲密无间,关键时刻令人难以割舍。好死不如赖活着,虎大比任何时候都要感触这句老话的存在。
虫子们也有疲倦的时候,它们咬够了,挠够了,吃饱了,喝足了,就躲到一边睡觉去了。虎大也就刚刚合上眼——他不是瞌睡而是想借此疗伤镇痛——突然一滴冰冷的水珠从棚顶落下来,正砸在他的脸上。
虎大惊了一下,睁开眼时,发现有一只很小很小的东西慢慢地从自己的脸上爬起来,开始只有蚊子那么大小,不一会儿工夫,就变得像苍蝇那么大,后来有麻雀那么大,再后来扑棱一下,从他脸上跳下来,抖落了一身泥水。虎大那半边脸好长时间都跟挨过一拳似的发麻。
虎大抬眼看,竟是这些年他从来也没有梦到过的寡妇牛香的男人。他浑身像草鱼一样水光溜滑的,简直就是一条大鱼,坚定地直立在虎大眼前,偶尔会得了重伤寒似的战栗,把带着鱼腥味的泥水肆无忌惮地滴洒在虎大脸上身上。虎大没有害怕,相反,他知道自己已是在劫难逃了,他只有真心实意地面对这个湿漉漉的水鬼,也许才是唯一的出路。至少,在死之前他可以争取获得对方的一丝谅解。
然而,死者一点儿也不想听他的种种解释,和煞有介事的苦衷,因为对于他们来说,结果已经不能改变,生和死被完全割裂开来。况且,他对生者的今生和来世已经了如指掌。眼前这个湿淋淋的水鬼,他显然已经知道,虎大当时派他去抗洪水时的最最微妙的心理活动。所以,他非常镇定自若(说话的口气一改过去的卑微与胆怯)地说;
“虎队长啥都别说了,你这些话是哄不住鬼的,你当初不就是想除掉我这个眼中钉,才派我出去抗洪救灾的么!”
虎大羞惭地说:“我也是不得已啊!”
牛香的男人说:“等你到了这边,就不会这么说话了。”
虎大想想又说:“兄弟我真是太对不住你了。”
牛香男人却说:“你对不住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人在阳世挖多深的坑,到阴间就下多深的地狱。”
虎大哆嗦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他才缓过劲来。虎大嗫嚅着说:“好兄弟,我不是人,我是牲口,我连牲口都不如啊……我的好兄弟。”
说着,虎大就用一只手开始一下一下地扇自己嘴巴子。
虎大还郑重承诺:
“下辈子大伙若是还让我当这个队长,兄弟啊,到时候你想干多轻省的活就干多轻省活,你想要啥就有啥,你要是想啥活都不干也成,你就整天背着手手到处转去,由老哥我把你养活着,我月月叫人上门送口粮供你一家老小吃喝,我非要让你好好享享社会主义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