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2/20页)
随着场院聚集的人数越来越多,大伙都不约而同地失望起来。这种失落情绪是显然的。大伙没有看见虎大矫健的身影,更没有听见虎大亮如洪钟的嗓音。百十双眼睛里所看到的,依然是那个胳膊腿杆细细瘦瘦的戴眼镜的家伙,耳朵里听到的还是这个戴眼镜的瘦男人发出的蚊子样的嗡嗡声。
苟文书用自己的两只手掌,在嘴唇边拢起了一只小喇叭,他的喊话声就是通过这只象征性的小喇叭,勉强传到大伙的耳朵里。
苟文书说:“乡亲们!从今天起,你们晚上再也不用出工干活了。”
苟文书说:“晚上睡觉,白天干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们不能逆天行事,那样做对身体对工作都很不利。”
苟文书停顿了一下又说:“从明早起,大伙要按时起来下地劳动。”
苟文书的话还没说完,场院里早就骚动起来。大伙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怅惘,一个个伤心得直想掉眼泪。与此同时,悄然降临在我们村上空的那一团夜色,也让人们不由自主地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情。那阵虎大一到晚上就带领着大伙在黑色的土地上拼命干活,那时的快活和默契程度难以言表。大伙甚至觉得那种感觉有点像遥不可及的共产主义,特别是场院上举行的那场篝火晚会,每一个男人和每一个女人,都前所未有地寻找到了自己暗恋了多年的心上人,一个个大胆表白,你有情我有义,在心灵深处获得难以想象的释放和快感。
随着这种突如其来的回想慢慢展开,很快,又引发了大伙对几年前甚至是十几年前的陈年往事的默默追忆。特别是,对那些已经故去的先人和不幸夭折的儿女的无限眷恋和思念。有人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去世多年的老爷子;有人叹息着想起了早年夭亡的一个崽娃;也有人猛地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家的一条看门的老狗,它突然吞下一只老鼠,而后一命呜呼了。
秀明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姐夫这一家人,两个大人都相继离开了人世,进而她又想到了失踪已久的侄儿红亮。现在,她只能将失踪的这个娃娃当作是她全部的精神寄托和期盼了,她希望红亮能早点回来,重新点燃她孤寂生活里的半根蜡烛。站在黑暗的人群中的这番回忆,忽然让秀明感到一阵难过,眼泪止不住落下来了。
寡妇牛香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男人——她还记得那个可怜的人是被一场大洪水卷走的,当人们打捞起来他的尸体时,男人只剩下一副泥沙斑驳的空骨头架子了,他身上的皮肉全部让洪水和石头打磨光了,整个人面目全非,像一具令人恐惧的骷髅。而在今晚以前的数年光景里,寡妇牛香只知道夜夜盼着虎大来跟她耳鬓厮磨寻欢作乐,却一次也没有想起来过,跟自己在同一个炕头生儿育女的那个可怜的男人。这些年的寡妇生活,让她几乎早已忽略了男人曾经存在过的事实,好像她一出生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寡妇,而那几个娃娃也像是她从路边一个一个捡回来的孤儿,跟她的身体一点关系也没有——她甚至早就淡忘了生养他们时的一次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和煎熬。她却可以随心所欲地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而又毫无顾忌热情似火。正是这种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让牛香的身体剧烈地战栗起来,良心也前所未有地受到了强烈的自责和冲撞。
这种时候,大伙心里都默默地流起苦涩而又悔恨的液体来。由此及彼,先己后人。他们立刻绝望地联想到,虎大也许再也不能回到我们羊角村了,他将成为大伙下一次集体回忆的一个故人了。这样想着想着,有一个女人竟然带头失声痛哭起来。女人一哭,很多人就再也不能忍住悲伤的眼泪,刚才还只是默默流淌在心里的东西,此刻全都一股脑地从人的眼眶里哗哗地喷涌出来。豆大的泪滴落地的声音乒乒乓乓的,跟下雹子似的。大伙全都沉浸在一种无比巨大的哀伤的漩涡中了,有些人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哀伤的具体根源,也都毫不顾忌地跟着别的人痛哭流涕、捶胸顿足,仿佛不这样做,会被其他人看作是无礼和落伍。
领头放声哭泣的女人不是别人,她就是我们村的寡妇牛香。牛香的哭声完全是那种爹死娘嫁、男人遭灾、娃娃掉井的哀痛,是发自肺腑的,也是感天动地的。牛香不光哭,嘴里还念念有词,像老戏里的怨妇那样昏天地暗咿咿呀呀地一通哭诉。她哭自己如何如何命苦,男人如何如何走得早,哭自己拉扯几个娃娃长大多不容易,哭老天爷有多不公平,哭她这些年守寡的种种艰难和孤独……哭到最后,她竟转啼为笑,还用手撕乱了自己的头发,扯开了脖颈上的两粒扣子,露出三角形的一块胸脯,那里发出的白光刺人眼目。她人却疯疯癫癫地拨开大伙直冲到苟文书跟前,一副冤有头债有主的理直气壮。
苟文书早被眼前的离奇的情形怔住了,他完全不明白大伙的哭声和眼泪从何而来。而寡妇牛香这时已经扑到他面前了,苟文书想躲开早就来不及了。牛香披头散发的模样,让他感到战战兢兢,苟文书顿时吓得惊叫起来:
“你……你你……你到底想干啥?”
牛香肯定要干点什么的。这是显见的事实。她已经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把揪住了苟文书的一只上衣兜盖,使得对方的一只胸脯在众目睽睽下急剧增大并尖挺着朝前凸出来,仿佛那里突然间生出了一只巨大而有毒的肿瘤。可是,没等牛香把她心里想干的事情做出来,就被忽然从一边闯过来的一只黑影子给挡住了。不光是挡住,黑影飘过来后就展开巨大的双臂,一下子就把牛香给架了起来,然后像扛一捆干秫秸似的把她架走了。
与此同时,随着刺啦一声脆响,苟文书又大吃了一惊。他上衣的那只兜盖被彻底撕脱了——女人被架走的时候并没有松开她的那只手。苟文书已顾不得这些,惊弓之鸟样地乘机抹了一把额头的虚汗,看着消失在眼前的那只黑影,一种感激涌上心头,他想了想才磕磕巴巴地说:
“散,散了吧,大家都散了……回家去吧。”
但是到第二天清早,苟文书兑现了他说过的话,就像昨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毅然准时地敲响了上工的钟。钟声还是跟头天傍晚一样,轻描淡写地响了几下,可是连一只鸡都没有吵醒。
苟文书整个晚上都在跟瞌睡做着顽强的斗争,他试图能找到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而使他自己在夜晚快速进入梦乡。散会以后他赶紧上床,这之前他先拉好了黑布窗帘,又反锁了房门,在门背后顶了一把锄头——生怕有人夜里来打搅。他用被子严严实实地蒙住自己的头脸,直到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才稍微揭开被角,大口大口喘几下气,之后又把自己义无返顾地蒙在臭哄哄的被子里(这里面始终夹杂着虎大跟寡妇牛香一次次疯狂之后留下的迷乱气息),连放屁的时候他也没有再把头脸露出来。这样似乎适得其反,瞌睡并没有如期而至。在被子里一口气窝了两个来钟头,浑身都湿透了,大汗淋漓,皮肤烧烧地烫手,可人就是没有丝毫的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