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皈依(第2/15页)

这阵天色早已黑尽了,老驼子在坑凹不平的村路中艰难地蹒跚着,他手里的树棍笃笃地敲打着路上的石头,声音响亮而又空远。他有点害怕,生怕这该死的声音招来村里野狗的偷袭和围攻,所以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的。由于人生地不熟的,再加上赶夜路,腿脚又不好使,他在村里气喘吁吁地绕了老半天,感觉自己好像走进了迷宫,四周的气氛有一些阴森森的味道。到处都有岔路口,到处都乱七八糟的——的确如此,前段时间我们村的开镰帮们兴师动众挖出的那些坑道和垃圾,让这来自远方的驼子找不到出口了。

老驼子不得不停下脚步,朝四周张望,最后他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天空,星星密密麻麻的,像佛堂里点燃的一炷炷香头不停闪耀,他正在心里乞求如来佛能帮他一把的时候,却依稀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就像飘零的树叶在村巷里随风游走。好像离他越来越近了,但那些脚步声又仿佛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有。有人已经走在他前面了,像是专门给他带路来的,没有任何言语,始终跟他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也不回头,只顾默默地行进着,犹如蜻蜓点水。老驼子犹疑了一会儿,发现前面的人好像也是急于往前赶路的样子,就悄悄地跟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走起来。

就这样,老驼子跟着前面的人,在村里转悠了一会儿,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一家荒凄凄的院落,里面有两间矮屋,没有亮灯,院里一片漆黑。老驼子来不及细细琢磨,天太黑了,为了找到羊角村,他已经在路上不停地走了许多天,他想跟那人进去随便歇歇脚,等天亮了再赶路也不迟。屋门是敞开着的,前面的人一闪就进去了,老驼子正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却听见身后有人说话:“走吧,咱们也进去坐一坐吧,主人回来了。”没等老驼子做出任何反应,早被一伙人簇拥着进了屋。

里面人多嘴杂,跟赶集似的热闹。老驼子进去时,看见炕沿边早挤满了人,凳子上还坐着好几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但一个个面孔都是模糊的,像隔着雾气,又像在梦里看到的陌生人那样,遥远而不真切。有人在地当间走来走去,有几个人在旁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两个人站在拐角里正激烈地争执着什么,一副面红耳赤的样子;还有一个阴郁的男人,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刚从河里捞上来似的,他一会儿趿拉着鞋进来,一会儿又趿拉着鞋走出去,鞋子上沾满了鱼腥味很浓的泥浆,他好像怕自己身上流下来的脏水和泥点子把屋子弄脏了,一直不肯找个地方安静地坐下来。唯一让老驼子感到有点纳闷的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可是却不点灯,省油似的,屋里黑灯瞎火,让他很不适应。这时,又从外面匆匆忙忙进来两三个人,屋里挤得满满当当的,人太多了,老驼子正准备出门一走了之,门却被谁轻轻地合上了,他只好在门背后的旮旯里委屈地蹲下来。

老驼子还没蹲稳,有个男人径自过来把他从门背后搀起来,亲切地说:“老哥,你是远客,又是庙上来的师傅,快请上坐吧!”一个戴眼镜看上去文绉绉的白面男人,已经提前给他让出一条凳子来,并客客气气地指着凳子说:“老人家,快坐这儿吧,一路上辛苦了!”老驼子有点受宠若惊,但直觉告诉他,这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不像是本村的人,他身上有股城里念书人的气味。他疑惑之际,戴眼镜的男人已经拉他到凳子跟前,并轻轻摁着他坐下来了。老驼子这时又注意到,对方的手臂也是白白净净的,根本不像是常年下地受苦的人,这就更坚定了他先前的猜测。这时其他人也都坐好了,只有最先搀老驼子的那个中年男人没有坐,他站在地当间,头发灰白灰白的,像落上了一头鸟粪,他恭谨地冲四下里看了看,然后轻咳了咳了嗓子,开始说话:

“今天把大伙请过来,主要是为我那娃子的事,你们都知道我那娃子跑到外头也有些日子了,村子现在乱得很,成天里鸡飞狗跳的,万一娃娃这阵子冒冒失失跑回来,我就担心坏人算计他哩!所以请大伙来家里给拿个主意,看有啥法子,让这娃娃再避避风头?”

说到这,男人求助的目光向四周转了一圈,随后就停在老驼子的脸上。老驼子心里正在犯嘀咕,男人刚才那番话他听得明明白白的,所以,老驼子一直偷眼打量说话的男人,怎奈屋里太黑了,所有人的面孔都模模糊糊的看不分明。这时,又听见搀他落坐的男人站着问他:“老哥,我那娃娃年少不懂事,在庙上没少麻烦师傅们,我这里向你道谢了!唉,要不是庙让人毁了,我是真想让娃娃在那里住上一辈子呀!”老驼子赶忙说:“你是说红亮吧,那是个好娃,庙上的师傅也都喜欢,我们方丈活着的时候还说过,这娃前世跟佛有缘哩!”男人听了,冲老驼子释然地笑了笑,说:“就看他将来有没有那个造化了。”

屋子里有个小脚老妇人,这时站出来,她脑门子上有一片乌黑,像凝固多年的血迹,但已看不出丝毫的疼痛表情。她接过话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能让娃娃回来,他要是回到这个火坑子,真不知道那些畜生咋整他哩!这些坏东西,连我老婆子的棺材板都敢抢哩!”老驼子听了叹口气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凡事都得看造化啊!”刚才说话的中年男人沉默地听着,间或发出一两声叹息,同时继续用求助的目光挨个看着屋里在座的人。坐在炕沿边的一个年岁很大的老头儿,一面不停地咂吧烟锅子,一面剧烈地咳嗽着。这时小脚老妇人气颠颠地走过来,用手猛地揪了一下老头儿的一只耳朵,骂道:“老不死的,见天就知道抽,在阳世抽不够,到了阴间还往死里抽!”这话一下子就惹得屋子里的人哄堂大笑起来。老头儿的嗓子被烟痰堵住了似的,又咳嗽了半天,但他还是忍不住有话要说:“依我看,别光在这动嘴皮子,得来真格的,红亮爹如今只剩下这根独苗苗了,咱们大伙分头行动,村子的每个路口丫杈都放一两个人死守着,万一娃娃回来就把他挡住!”

这个观点顿时引起大家的一通争论,有人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大伙都能尽一份自己的微薄之力;有人却持截然相反的意见,认为这根本行不通。理由很简单,他们这些人在暗处,红亮在明处,他们晚上活动,红亮白天行走,阴阳两界相隔,即便眼睁睁看着红亮回来,大伙也是束手无策,根本不可能阻止他回家。

老驼子这才恍然大悟,好像无意中听到了一条绝密的天机,难怪屋里黑洞洞的,难怪每个人的脸和表情都模模糊糊的,弄了半天屋里这些人全部是村里的死魂灵,包括红亮爹在内,他们虽然已成阴魂,却能心照不宣地聚在一起,目的就是为了搭救村里的一个娃娃。他原来一直以为,鬼魂们根本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要他们想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办到,而他们此刻的种种焦虑和担忧终于让老驼子明白了一个道理,阴魂也有他们自己的难处,阴阳两界其实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这些阴魂却都很真诚,虽然能力有限,目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群力群策,把别人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不像活着的人那样,整天互相算计,互相仇视,甚至打击报复,大大出手,这实在让他感动得热泪盈眶。老驼子毕竟在寺庙里呆过几十年,耳濡目染的神神鬼鬼的东西太多了,人间阴世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玄机。而且,庙里的老方丈也曾告诉过他,世间确实有火焰高的人能有幸看见鬼魂,还可以跟他们对话交谈,这似乎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老驼子坐在那里多少还是有些紧张,但也不至于惊慌失措。大伙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很长时间也没有拿出一个绝好的办法来。最后,老驼子终于忍不住拍着胸口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