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难(第10/11页)
无疑,这些反常的表象跟针尖一样,再一次刺痛了秀明脆弱的神经。而这种时候,秀明感到非常内疚和难过,因为她把红亮的出走完全归咎于自己的照顾和体贴不周,或者说,怪就怪她没有及时发现红亮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思想苗头。无独有偶,村里一个热心肠的人替秀明回想起一件奇怪的事,说几天前的一个早晨,也就天刚蒙蒙亮,他在村口撞见了去年秋天就来过咱们村的那个老驼子,还是一瘸一拐邋里邋遢的样子,只是身后多了一个年轻人,他们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往村外走去。当时没太在意,现在细想起来,觉得跟在老驼子后面的人很像红亮。秀明隐隐觉得,这个说法证实了串串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最后秀明还是决定要亲自出去把红亮找回来。她简单地跟串串安排好家里的事情,就匆匆忙忙上路去了。
在路上每遇见一个人、一辆迎面驶来的车或一群牵着骆驼赶路的人,她都要把人家拦住,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询问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年龄身高模样如何如何的男娃子。但几乎所有人都冲她摇摇头,表示没有见过,因为他们都要赶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因为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正经事情了,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比什么都宝贵。
后来,秀明只身穿过了一片荒芜人烟的沙漠,那天忽然刮起了沙暴,她差一点没有让铺天盖地的黄沙掩埋掉。再后来,秀明跟沿途的那些村镇上的人打听哪里有寺庙,她就往哪里去。可她接连所去过的几座寺院,几乎全都是瓦砾遍地人去庙空,她才知道,就在村里上演一出出荒唐闹剧的时候,外面的世界甚至包括最偏远角落里的那些寂静的庙宇,也遭受着同样的命运,除了那些漫漫黄沙无人问津保持了原貌。就这样长途跋涉了半个多月,秀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又无奈地回到了我们羊角村。
在回家的路上,秀明听到路边的很多广播里,都在放着一支相同的歌子:
形势就是好呀,
就是好就是好,
光辉思想大普及,
五星红旗飘呀飘,
激情似烈呀烈火烧,
嘹亮的号角冲云霄,
干部群众心连着心,
幸福的生活比蜜甜!
……
秀明听了,既感到迷惑,又觉得新奇和激动。等双脚踏上青羊湾的土地时,秀明已经默默记住了那些歌词,并且会轻声哼唱了。
那天,串串看到秀明跟个女讨吃一样,站在家门口,心疼得直流眼泪。
秀明憔悴的眼神里却丝毫没有丧失信心,她不止一次对串串说:
“放心吧,姨总有一天,会把红亮找回来!”
秀明这句话说出口,直到很多年以后(那时羊我们村人都像鱼儿爱惜流水一样,热爱来之不易的新生活,因为那时土地已经真正属于我们自己所有了,大伙就像在伺候自家的院子,想种啥就种啥,没有任何人会来干涉的;那时秀明已经第二次离开了她所熟悉和热爱着的教书生活和学生课堂,过上了安逸平静的退休生活;那时串串也从一所师范院校毕了业,被分配在县城里做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有一次暑假,串串带着秀明去外地旅游,她们在山西境内一座很有名的古刹,偶然听那里的僧人谈起一位叫作弘量的大师,才总算是得到了一星半点跟红亮有关的消息。
——据那里的僧人介绍说,这位弘量师傅十三、四岁上出的家,在佛学方面天资聪慧,他少年时期走遍神州的名山大川,拜访各路高僧习学佛法经文,造诣极深。后来他每每登坛讲经说法时,下面的受众都鸦雀无声,万众仰慕,人们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佛殿之内飘逸着来自弘量师傅体内的缕缕清香。而且,弘量师傅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他诵经的声音简直就是天籁之音,使闻者无不心有所触,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佛家称之为极品妙音。但可惜的是,这位师傅居无定所,长年云游四海,没有人能知道什么时候他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眼下,虽说红亮悄悄地离开了她们,可平淡的日常生活一刻也没有停止下来,就像她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广种的悉心照料。
有一天傍晚,牛香抽空到秀明家串门子,亲眼看到秀明她们把家里侍弄得井井有条。尽管屋里常年躺着一个瘫子,但从表面却看不出丝毫病人家属特有的痛苦和无奈。
牛香走到炕跟前,想近距离地看望一下广种——这是她第一那么认真地观察这位大名鼎鼎的病人——她发现广种的头脸以及身上的衣裳,都干干净净的,头发胡须修剪得非常得体。关键是病人的精神状态非常好,不喊不叫,平静地躺着,像一个乖娃娃。他在看到她的时候,竟然主动表现出某种友好的微笑。
“瞧着吧,广种兄弟很快就会爬起来,能自个走路了!”
牛香是发自肺腑地替秀明感到高兴,她说话的时候激动地差点掉下眼泪。
但就在这时,广种突然变得情绪很不稳定,张开嘴巴,睁大眼睛,两只面条一样软弱的手,在褥子上无力地抓挠,嘴里发出难听的怪叫。
牛香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冒昧地探望,给病人带来了不快。而秀明却以为是大小便的突然来临,使得病人变得烦躁不安。可是,她们的判断很快就被证实是错误的。广种情绪愈发得激动,一对死鱼一样的目光,始终没能离开牛香的晃悠悠的胸脯,弄得这个女人非常尴尬,以为这个病秧秧的男人又被色魔迷住了心窍。
后来,就在牛香很不好意思准备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串串突然准确地猜出了病人的需要:
“我想他八成是想要你身上的那个东西!”
原来,吸引广种注意力的,竟是一直戴在寡妇牛香胸前的那枚红艳艳的领袖像章——当串串尝试着把这个东西从牛香身上取下来,递给他的时候,秀明她们立刻从病人闪烁的泪光中,看到了一种失而复得的罕见的喜悦。
牛香只好做个顺水人情,把东西送给了广种。其实,她哪里知道,这东西原本就是广种那年从外面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并打算带回家送给秀明戴,不想后来阴差阳错,竟被虎大在红亮家院子里捡到,反手又送给了寡妇牛香。
但是,屋里的三个女人,却都无一例外地把病人的这种行为,简单地看作是对像章盲目而狂热的崇拜。甚至于看作是,广种病情有所恢复的一种良好的征兆。
牛香离开秀明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尽了,她悄悄地在秀明耳朵边嘀咕:
“不管咋说,屋里有个男人在,总归比一个人强啊!”
秀明听了,若有所思,却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