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女孩与佛教女孩的相逢(第7/10页)

远在水田边的那片树林,传来鸟鸣悠远,古阿霞问:“你是花多久时间,将那些听起来像恶魔的鸟叫,转化成美妙的圣乐?”

“我是胆小的人,花了好长时间。”

“要是我,恐怕是那种借由在树林唱歌的人,好忘掉外在声音。这应该是蒙着耳朵,避开心中不想面对的环境。”

“这比较像是你化身成鸟,跟随鸣叫,与着小鸟一起修行。”

“天呀!你怎么想得到这种譬喻,太美妙了。”

“正念。”

“怎么说呢?”

“你看这片田,看看最靠近树林的那边。”慈明师父望着大地,说,“那是我耕出来的,我们不靠外在的布施生活,一切靠自己。我得向农民借牛,学着用犁,大热天让汗水湿透了海青。有时候,犁刨得太深,卡着,牛又不会后退,只好动手把犁拔出来。那犁死死地刺扎在地上,我拔也拔不起,一个人就坐在那大哭。”

慈明师父忽而不说话,古阿霞也没回应,两人静观水田,淡淡静静地看月亮滑过大地。

“我走在修行的菩萨道了,这不是为自己,是为众人。但是,我有时感到疲惫,有时感到悲伤,有时感到困顿时,想找个地方好好哭个够。当疲惫过去,悲伤过去,困顿过去时,我会更相信自己,相信佛陀,相信万物,相信这个世界是值得付出的过程,这就是正念。”

这是有意义的时刻,古阿霞从心底认为,跟她谈话的不是比丘尼,而是充满智慧的大姐姐。令她温馨的是,一位佛教女孩和一位基督教女孩,可以在月光清明的田埂上谈论自己的梦想、挫折与悲伤。很多价值的分享,从人跌落谷底的困顿说起,易引起共鸣。

古阿霞诚心感谢慈明师父的言谈,说:“下午我在工作室扫地时听到,那些来帮忙的居民,每做完几个手套,谁会说他把医院的一块砖堆上去了,然后谁又说他也堆一块砖,听起来,你们做家庭代工是要盖医院。”

“没错,我们要盖一间大医院,那是付出过程中最明确的目标。”

“光这样做手套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凑到钱?”

“很久,要花很久时间,为了让这一天早点到,我们得更努力,也把这理想告诉四方大德,大家一角、一元慢慢存,一天一天慢慢存。相信有一天,终于会有那么一天的。如果我此生等不到那一天,也会在下一代的哪一天完成,梦想不就会完成了?相信你也是抱持这样的信念,有一天也会把自己的学校盖起来,对吧!”

古阿霞被重复数次的“有一天”震撼,确定某种心思被拨弄了。她转头看慈明师父,看到对方流着眼泪,看来那是僧侣的泪。古阿霞颔首,表达敬意,感谢她行动之坚毅、她心境之柔润给了自己小小的温柔,让自己有种脱离地面的奇异感。然后,她有一股最细微、连自己都不确定的感觉成形了,那是恐惧,她担心自己太单薄了,无论如何努力,复校的“那一天”恐怕遥遥无期了。

啃完猪肉干的帕吉鲁,咂着牙缝的肉屑,盘在榕树下休息。一天将尽,他仰望天色从深蓝渐次到黑紫,黑冠麻鹭从寺院后方森林飞来,叫声鬼欢。蝙蝠捕食蚊蚋,冲入佛殿,在菩萨慈悲的眼下追杀到底。他是好的观众,不会错过它们的表演,这时来点米酒,配上花生米会更好些。

蝙蝠盘聚在寺庙内的一棵老茄冬树上,像喝醉的撒旦蛇行飘移。帕吉鲁走过去瞧,沿茄冬树走一圈。最显眼的是,树根有许多表示高龄的树瘤,还有个腐蚀大洞。他朝漆黑的树洞撒一泡热尿,要是有蛇虫会先跑走,旋即用手掏出腐烂的泥屑,认真细察了一会儿。

“这树生病了。”他想。

帕吉鲁走到脚踏车,从伐木箱拿回一把斧头。他拍拍老茄冬,说:“盘古的发化成的树呀!让我来看看你肚子装了什么。让我敲敲你,请你告诉我,你肚子里装了什么病?”他用斧背奋力敲树干,贴上去听到了树木虚疲的回音。换了几个敲击点,如此数回。

“这树病得有点重。”他又想。

他爬上树去观察,摘了几乎残剩的茄冬叶咀嚼,脑海想到是那些抓伯劳或竹鸡烤食的人,会从鸟腹掏出油膜色彩的各种脏器,填入茄冬叶增加风味。他之所以这样想,倒不是贪味,而是这棵树像内脏被掏空的鸟类濒近死劫。树的死亡过程类似冬眠,会活动一段时间,再沉寂一段时间。叶子慢慢掉光,树皮渐黑,苔藓逐渐寄生了,也许三年后的春天才死去不发芽。树干仍矗立十年,时间超过啄木鸟与五色鸟家族三十代生命的总和,养活50公斤的白蚁,如果倒在丰裕雾气的森林中更能养活10吨的苔藓与蕈类。

离死亡很近的树木,菌类先寄生,吸引蚂蚁盘聚、蚊蚋环绕、昆虫觅食,最后招来了蝙蝠夺食蚊蚋昆虫。帕吉鲁看着树枝上盘桓的蝙蝠,能猜出这树生了多久多重的病。大自然有一套演绎的系统,只要抓住某环节,扯一扯,便知道这套系统拴得多紧,甚至快把病主勒死了。

他想拯救这株茄冬,或延长它的寿命。

帕吉鲁跳下茄冬树,抓了斧头,往寺庙后方的森林走去,想砍下几根樟树的树枝,留待使用。然而,“阿霞跑到哪了?”他望了四周,找人却处处扑空,帕吉鲁又烦又急,老症头又犯了。他把黄狗抓来讲一顿,要它循味道找出古阿霞踪影。

黄狗把寺庙绕了几圈,到处有古阿霞味道,它得找出新、旧味,才能分辨线头往哪去了。帕吉鲁杀气腾腾地拎着斧头跟随,僧侣们与常众吓坏了,不敢上前问个明白。黄狗随后往森林去,这下嗅到古阿霞的新鲜味道,它跑了起来。帕吉鲁把斧头留在一棵枯死的血桐,夜晚带斧头走不熟的森林,容易因跌倒被伤了。

他才回头便跟丢了黄狗,夜黑,路径不明,怒气越来越多。他费了些工夫走出杂林,来到湖泊般的水田。深旷的大地满出了涅槃寂静,光影凝融,两只掠过的夜光鸟带来一抹禅意。他没有禅心,只觉夜色薄凉,看见黄狗从他脚下延伸出去的田埂跑去,在更遥远的那方有两个人朝这里走来。

古阿霞看见黄狗兴奋地跑来,不嫌弃搭在腿上的狗蹄子会搞脏裤子,迎合它热情的舌头。跟来的帕吉鲁却难掩不悦,像只恶狗,他不回头,执意再往前。古阿霞与慈明师父只得退到后方的田埂交错处避让。慈明师父欠身,表达自己先回寺里,走回去了。

此刻的古阿霞洋溢了圣灵喜乐,使她忽略了帕吉鲁的不悦。多少日子来,那个懂得安慰人的女孩,此时不过像一边吐舌头、一边摇尾巴的黄狗,想找最亲近她的人分享心情。她讲了些话,讲到刚刚从水田静观世界的感觉,讲到鸟鸣,讲到天使,也讲到这片土地终有一天会矗立大医院。她的聒噪,显示她多么想付出她早已盘定的心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