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翠池之路(第8/8页)

“我上次登山经过时,在阳光下,看见金属反光,那绝对是视野死角。只有天时地利才能看到的光芒,”素芳姨说,“我走下来看,发现是飞机,它像一个墓碑插在山里。”

“你怎么不通报警察?”

“或许,它不想被知道,想永远在这,这里比任何地方都接近天空。”

“他们才是勇士,”布鲁瓦拿了碗“勇士汤”走进扭曲的驾驶舱,向他的英雄致敬,“没有你们俩,我们今天都会在风雨中死去。”

每个人都走进驾驶舱,默祷或致意,连最胆小的小墨汁都去了。古阿霞是最后进去的人,仔细观察舱室,机头撞上巨木,驾驶意识清楚地被夹在座椅与仪表板间,直到死去──因为古阿霞发现,正驾驶用血在仪表板写了“云”字。整个晚上,古阿霞躺在干净冰冷的铝板舱,只有在风强到飞机有如遇到乱流震动时,她才惊醒,想到那个“云”字,那也许是正驾驶写给妻女的遗书开头,未完的遗言。

第二天下午,他们趁风雨停歇,离开了飞机。在经过奇莱北峰下成功堡的一片草坡边,巨艳的落日挂在天陲,底下衬着无际的云海,吸引大家目光。

这是古阿霞看过最美的落日,干净无瑕,一寸寸落入地平线的云海,万物都染上柔光,人非得经过这么多的登山苦难才能看见。这时候,她却失控地蹲在地上,哭不停,心情透明脆弱,从头到尾给大家看光光。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伤心,于是先离开,留下帕吉鲁陪伴。在那片晕染的大地,古阿霞想到的是,她的名字很丑,要跟一辈子,可是她这时却看到了跟名字一样美的夕阳,她遇到另一个“霞”,一个摊在西海岸数百公里的落日,她这辈子看过最美的景。尤其是太阳挤开云海,像是摩西带领苦难子民逃离埃及追兵,红海都分开了,这正是她宗教口头禅“摩西过红海我都能相信”的复刻版场景。

古阿霞这辈子都怪父亲给她取了很丑的名字,到哪都被叫“阿ㄏㄚˇㄏㄚˊ”③,如今却是最美的了。或许,就像飞行员在丧命前写下的那个字一般,她无情的父亲真的死在越战中了,留给她美丽的遗言,就写在自己的名字中,就写在大地上,她见了就哭。

经过台风惊吓,他们放弃走中央山脉,在松雪楼之后改走中横公路,切入雪山山脉,行程足足缩短了一半。公路之行陪伴的都是蓝天,色感朴淡,如长尾水青蛾的颜色,有水彩画刷淡后的轻盈,有别于夏季深蓝。

闽南语称蛾类叫“垃圾蝴仔”,意思是肮脏蝴蝶,要是看过长尾水青蛾的人绝对不会这样想。帕吉鲁说,长尾水青蛾蜕茧之后,总是没日没夜地飞行,因为它们没有嘴巴!吃不了东西,只能飞,不断飞,把天空涂成那般的颜色了。秋日天空完全是蛾蓝的。

古阿霞从素以冰河遗迹闻名的雪山圈谷爬上峰顶时,天好近,自己是天空欠缺的最后一块拼图,要归位了。她没有爬过这么高的山,走几步喘几步,终于抵达海拔3886公尺的雪山峰顶。这是值得的,如此能够花更多时间,仰头看看蛾蓝天。

翻过雪山,在七号圈谷倾泻而下的板岩碎片尽头,一摊池水静在那。这是泰雅语名为“石头水池”的翠池,有个石化为水的传说,绵延500公尺的每块碎岩终其万年的一辈子都想滚过岸边,掉入湖里,化为一滴湖水,且拒绝还原。这造就了台湾最高海拔的翠池从来没有冻结的纪录。

水池不大,很浅,很清,古阿霞站在原地,眼睛转了几圈,也走进周围的玉山圆柏纯林查看,哪有庙?这个山谷没有素芳姨说的庙,没有神,无法承担她的祈求。她不是基本教义派的基督徒,只想向别人的神祈求,保佑她的子民平安。

“土地公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即使这么险恶。”素芳姨说。

“可是他不在这里。”

“他在,只要我们努力往前走,他就像影子在后头。”

神奇的一刻来了,帕吉鲁从他的登山背包拿出了一块黑色石头。古阿霞一眼看穿那是伐木土地公,他向来带在身边。她从来没想过,经过这么多困顿,这尊神像没有须臾离开过。

帕吉鲁把黑神像放在池边。古阿霞要素芳姨拿下头香的愿望。素芳姨却向神像祈祷,给这路途上最勇敢、最年轻的小墨汁右眼康复的机会。小墨汁很高兴,乐得抱着素芳姨,大喊谢谢。

“可是走了这么远的路,没帮你祈愿,有点小遗憾。”

“拿着这颗碎石,用两手握紧。”素芳姨拿起一片碎岩。

古阿霞照做了,黑色石头很快潮湿,滴下水。古阿霞有种幻觉,她把石头拧出水。素芳姨解释,这是大自然的现象,原本石头里的水受到手温而流出来。这是百年前泰雅族来到这时,发现的奇特力量,给了石头水池的名称。

“阿霞,谢谢你的心意。我会带走雪山的一块碎岩,带去尼泊尔登山。”素芳姨说,“你们努力过的痕迹都成了汗水,凝固在我手上的石头,那些石头都具有传说的力量,将汗水转化成泪水,这价值胜过神的祝福,唯有爱的力量,才是我登山的勇气。”

这时对古阿霞来说,眼前那尊土地公,不显眼,又黑又瘦,像七号圈谷倾泻而下的千千万万个碎岩中的一个,正确说来,其实千千万万个碎岩都是土地公们,素芳姨带走了其中一个祝福。

翠池,一湖石头泪,终年恒温不冻结,泰雅传说传递了祝福。

①  即今日中横的天祥。塔比多在太鲁阁语有“山棕”的意思。
②  七彩湖。
③  即 hǎ há。——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