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谶森林与浪胖(第7/10页)
素芳姨缓颊,她说,据她所知,日本时代有个植物学家松浦作治郎,专门研究桧木种子发芽与生长,他计算过一棵扁柏种子的确切数字,红桧更多,可以高达两百万颗,松浦确实算过。素芳姨说:“可是,那么多的种子,长成巨树的很少,除非这森林有一棵巨木死了,才能空出位置。”
“所以,你们杀了一些大树妈妈,让小宝宝长大起来?”布鲁瓦这时从森林走回来,手上多了一只抓到的飞鼠。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伐木,后来停了。”
“现在又开始了吧!”布鲁瓦把飞鼠放在火上,烧掉兽毛。
“是的。”
“会把这边全部的大树妈妈杀光光吗?”
火光堆旁,素芳姨沉默地看着布鲁瓦,又转头看了帕吉鲁,最后她认真点头说:“可能全部都砍光。”
“不是只砍一部分吗?”古阿霞说出疑问。
“原本是这样的,可是,美国与大陆建交了,我们的美援就没了。政府为了增加外汇,会积极砍树卖。”
“你们从我祖先手中抢过去的好树林,想到的都是钱,都要把大树妈妈杀光光才行,”布鲁瓦说,“难怪你们菊港山庄会被放火,我也想去放火。”
“我们山庄也不想这样。”
布鲁瓦拿出烧光兽毛的飞鼠,取出番刀,切开微微褐黄的兽肚,说:“那你们也该知道,这是你们的水源地,杀光了大树妈妈,你们也没了水,摩里沙卡也要死了。”
“没错,砍光扁柏森林会缔造伐木事业的高潮,也会杀死摩里沙卡的最后命脉了。”
“人口渴的时候,会割破自己的喉咙取血喝。”
“这叫自杀。”
“我对你爸爸充满敬意。”布鲁瓦烤起飞鼠,说,“他用自己的死,阻止这些大树妈妈被杀。这森林是你爸爸的家。”
小学生们瞪大眼睛,对此毫无知悉,古阿霞也是。他们看着对方,听着森林充满虫鸣。山羌短鸣、飞鼠咻咻叫声与猫头鹰的自然重奏,一遍又一遍诠释森林的静谧,更远的地方有个湖泊,偶尔传来泼剌一声。大家充耳不闻,心中的阴霾正如将降下的大雨。
生理期来的古阿霞得定时回到帐篷更换卫生棉。
王佩芬躺在那,脸色泛白,身体流汗,一直拒绝古阿霞关心的她,终于说出自己真的很不舒服。古阿霞用毛巾帮忙擦干汗水,握着她的手,要她深呼吸,很快能恢复心情,很快能适应森林的湿气与传说。
“我吃太多‘一位’了,这种东西有毒,很不舒服。”王佩芬眼神瞥了几颗在不远处的略红果实。
“有毒的东西干吗吃?”
“可以流掉。”
王佩芬的目的很清楚了,她来到森林,表面是帮有糖尿病的村民采些红豆杉回去当药治疗,私心却是摘些红豆杉果实堕胎。红豆杉从根到嫩叶都有毒,民间传说使用微量,可治疗糖尿病,可以麻痹胎儿堕胎。大量服用会致死,有些自杀的人用这种方法结束生命。
“有解药吗?”古阿霞急着问。
“你问我,我问谁?你去帮我问素芳姨,怎么办。但是,绝对不要说我怀孕了。”
古阿霞冲向素芳姨,打断她跟学生们讨论森林的未来去向,拉到一旁说王佩芬真的中毒了,气色很不好。古阿霞想出了个借口,她说王佩芬要采些红豆杉回去治糖尿病,把红果实也摘了,掺在早上摘的野莓堆,不小心吃了几颗。
素芳姨检查了剩下的果实,确实是红豆杉,心急了,连忙给王佩芬催吐。王佩芬说她已经自我催吐了,再吐就没命了,说着说着,把头歪到素芳姨这边,给自己落了两把眼泪。素芳姨心头酸着,心想,王佩芬从国中毕业后就在山庄帮忙打理,爱争些有的没的,爱说些有的没的,不想跟她有太多搭理,但是看着她流泪还真有点不舍。
赵坤、帕吉鲁、布鲁瓦走来关心,素芳姨说明原委,要他们背王佩芬去村子救治。此事刻不容缓。帕吉鲁看了王佩芬几眼,却没有中毒的症状,比如呼吸困难、流口水、麻木与痉挛,她只是涨红着脸,不断流泪,那种泪几乎是被命运打败后的委屈,唯有哭才能发泄。
帕吉鲁断定,她不是中毒,又看到她身边放了几颗略红的树果子,全部抓了往嘴里吃,表示这果子没毒。帕吉鲁这么笃定,是红豆杉的“紫杉碱”毒性都在叶片与嫩茎,果子没毒,是鸟类秋天打牙祭的零食。即使误吃红豆杉叶片,舌头涩麻,也懂得别再吃下去,只有像他祖父这样死意甚坚的人才会吃下去。
帕吉鲁也很确定,离这最近的红豆杉已经死了二十几年,被当作集材柱,现在成了大赤啄木鸟的家。这种树形丑,太硬,不受市场欢迎,最常被砍掉树梢当集材柱,因此不受欢迎或被视为老鼠屎。这附近倒是有几株台湾粗榧,没有毒,无论果实与树叶都跟红豆杉很像,难以分辨的程度是砍下来观察横剖面的颜色才能得知。帕吉鲁断定,王佩芬没有中毒,有,也是心毒。
古阿霞了解,帕吉鲁用吃果子说明了它无毒,但是这件事不能演场哑巴剧就解释了。她把帕吉鲁拉出帐篷,仔细问透。
“她吃的是‘三尖’③,没毒。”帕吉鲁说。
“确定?你看她躺成这样。”
“不会死。”
帕吉鲁说这森林是他的地盘,他的场子,哪有什么毒,他不会不晓得。古阿霞自此松了一口气。两人又多聊了几句,有说有笑,忘了时间。
王佩芬从帐篷爬出来,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给了古阿霞狠毒的眼神,“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说我的什么。”
“我说什么?”古阿霞辩驳。
“我要是死了,就是你这大嘴巴害的,别以为我没听见。”王佩芬听到古阿霞在帐篷外私语,当下以为自己怀孕的事曝光,恼火上身。
古阿霞懂了,连忙解释:“我真的没说你。”
气氛僵了几秒,王佩芬走了过去,狠狠地拨开两人,从中间走过去,害帕吉鲁与古阿霞得了踉跄。古阿霞看着去上厕所的王佩芬渐渐消失在树林后头,心里不是滋味,又不能说些什么,杂怨只能往肚里吞,也许往好处想,王佩芬没有半点毒性发作,只是脾气发作。
过了不久,王佩芬几乎用冲的回来,精神好得没半点毛病,她慌张大喊看见鬼了,有个黑得像从锅灰爬出来的家伙偷看她尿尿,她拿石头砸,那个家伙就冲她来。
王佩芬还没讲完,几个学生拿了石头朝树林砸,因为那里传来声响。帕吉鲁觉得不对劲,连忙把系在灌木丛的黄狗放开,迎接一步步从黑夜走了出来的大身影。
它是熊,从夜里走出来还是很黑。大家尖叫逃跑,往后退到不能再退。它在营火光圈的最边缘,对峙的是拖着狗链、嘴套来不及被摘掉的黄狗。黑熊是森林里最凶狠的野兽,体形是黄狗的十倍大,显然占上风了。黄狗却没有怯志,嘴巴无法张开,仍能够狺狺发出低沉的愤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