仉 仉(第3/4页)
从外国文学的毒害一直发展到他的名字,见多识广的同事认为他改名文采是别有用心,是为四川的恶霸地主刘文彩翻案。改名的事是他检讨中自己交代的。但是他一直没有交代他把自己的文学创作本本寄给了仉仉。他为此心如煎熬。不是他不老实,而是他怕给仉仉找麻烦。
这完全不合逻辑,如果仉仉有什么麻烦,还用问吗?是他给仉仉找上的。而后来,他却想,他没有用自己的创作笔记本加害仉仉。这个逻辑就像是说他没有杀人,因为,他已杀过了。
政治运动也扑向了仉仉,文采看见了大字报对仉仉的讨伐。党委机关的各种层级会议与文件已经与他无缘,他担心仉仉的命运,他无处可以打听,他干着急。
媳妇做主,他写下了对仉仉的揭发,他认识到仉仉与他谈的关于外国文学的香气(原话是气味,揭露时他给改成了香气)的话,是为了腐蚀他,蜕变他,是代表帝国主义与国民党反动派来争夺他的。
对,媳妇帮助他想出了一个伟大的说法:仉仉客观上是来自西柏林黑窝子的间谍。
最后,他算是过了关,明确了他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他幸福得涕泪横流。
……
五十多年过去了,快一个甲子。他孪生龙凤胎一儿一女,都已经事业有成,生儿育女,收入颇丰。他媳妇“文革”结束以后也饱享了小康的人生之乐与儿孙绕膝天伦之乐,只是年前开始出现了间歇性脑软化,发展极快,一年后已经基本上进入迟钝状态。
李文采“文革”结束后到一个国有工厂当了一回党委副书记,光荣离休。他随女儿自费旅游去了趟维也纳,参观了当年两个阵营交换被俘间谍,并且常常进行外汇黑市与毒品交易的古德如甫咖啡馆,小小的咖啡馆在一区米西巷一号。然后是凯文登大街,那条街很宽大,卖最新款的银器与路易·威登箱包的专卖店吸引了许多游客。而巴宝莉专卖店的橱窗里悬挂着的西服,牛气冲天,每件衣服申明,版权所有,只做此一件。商品和男女游人,都散发出高级香料与特级防腐剂的气息。他在那里伫立了二十多分钟,想不清楚他这一生的经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觉得有点乱。莫非他又要犯晕眩病?他扶着墙,闭了会儿眼睛。
除了维也纳,他还去了在那里拍摄了莫扎特家乡萨尔茨堡与山城因斯布鲁克。敢情奥地利的湖泊比他的家乡还多。
只是在老同学的聚会上,他看到了当年外语学院同班同学中的科学院院士、博士生导师、驻外大使、公使、参赞、合资企业董事长、局长级干部,还有一位是政治新星的父亲。他略显黯然地说一句:“我是一事无成两鬓白啊。”然后所有的同学都来说服他,让他认识到他是全中国最最幸福的一个。他苦笑着。在聚会结束的时候,他承认,其实他挺好,平安,健康,阖家团圆。离休老干部,上上下下,都冲着他“送温暖”。
这一年他已经七十九岁。刚离休的那年他天天坐着公交车去爬山,带着行军壶去山泉打长命仙水。后来改成了遛湖、喂鱼又喂鸥。后来改成小区散步,买包子。后来改成拄着藤杖挪动。
这个礼拜天刮起大风,但是天晴朗得爱死人,因为是深秋,或者更正确地说,是初冬,今天立冬。柳条刮得大把大把地横在了空中。杨树上的黄叶纷纷飘扬起舞。他悄然觉得,再没有几天树木就会变得光秃秃、瘦棱棱,一片茫然。
这天早晨欲醒未醒的时候,他梦中看到的是一张老式胶木唱片,放到微波炉里加热,怕过于干燥,他往微波炉里加了一调羹水。
全都放下了。在那次聚会上,老同学们最后说他笑得真诚、纯朴、沧桑。“人可以用一生,打造一个真诚、纯朴、沧桑的笑容。”同学们说他的此话可以进电视节目“名人名言”。他大笑起来,一直笑出了眼泪。
他决心在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时刻去大湖公园。他记得年轻时候曾经在初冬冒着大风去过大湖公园。他穿上了西式格子呢大衣,是唯一的那次奥地利之游时候购的境外之物。戴上本市卖烤白薯小贩常戴的灰蓝毛线软帽子,围上紫色鄂尔多斯羊绒围巾,拄上藤杖。他来到当年来过的湖边,张望着,想念着,冷却着,叹息着,更空洞地笑着。慢慢地,笑容使他感到了满足。
后来仉仉怎么样了呢?他竟然一无所知。与他关系不错的学院图书馆馆长张老师告诉他,仉仉自杀喽。另一名俄语助教告诉他,仉仉可能被送去“教养”了。直到“文革”结束,原来的党委书记弥留之际,在ICU急救病房,插着鼻饲橡皮管子的书记告诉他仉仉退学了。退学?当一个政治运动像疾风暴雨一样地扑过来的时候,谁能幸免?谁能无祸?谁能退学从而置身事外?他不信,书记说不出话了。
新的世纪,李文采又一次来到了湖边,一个强壮的汉子走到他身边,斜着眼盯视着他,他奇怪。然后过来了一组中外老小人员,显然不是普通人,他一眼看到了一位白发老妇人,她仍然窈窕风致,也仍然目光如炬,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强大的老妇的目光。她穿着一件藏蓝色羊绒高领上衣,蓝与绿格间杂着黄色细道道的毛料裙子。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文采。李文采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一生,都来过了,慢慢地去着。
她说:“对不起,请原谅,您是李先生吗?”
她把本应轻声发音的“吗”字说得非常重,和惊叹“我的妈呀”时候的“妈”字一样。李文采知道,这样说话,是海外华人普通话,英语叫作“满大人”的。
他们互相问答了些什么,后来也就忘记了。他两眼发直,觉得世界上只剩下了两个人,聚在一起,相距十万八千里:
房间很深,两扇窗户又正对着一条夹在高楼
之间的小巷子,这时房里便已经光线晦暗……
她似乎回答:“我一直保留着您的笔记本。”然后她说:
其实他听到的,只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然后他们共同说了一句:“史托姆,《茵梦湖》。”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他是看着她的口型这样感觉到她的说话的。她应该也是。
他清楚地听到的是她说:“我在胡苏姆,住了三十年……”
他说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仉仉问:“什么?”她为什么完全不解?
别的忘却了,都忘却了,他似乎读过一篇散文《忘却的魅力》,人好比一台电脑,它必须释放太多的信息,它每隔几年需要格式化那么一两回,要不死机。他勉勉强强上了一回网,查到了施笃姆、茵梦湖,当时的译者郭沫若、如今的译者杨武能教授,如今的史托姆译作施笃姆……胡苏姆是特奥多尔·施笃姆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