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锦豹子(第3/9页)
我们跑回家时,隔壁邻居已经蹬着倒骑驴把我奶和小姑送往医院去了,于是孙旭庭给厂里打电话,求人借来一辆面包车,拉着我们直奔医院,这一路上,孙旭庭始终紧紧地拽着我,浑身发抖,嘴唇青紫,双手冰凉。刚一下车,他的两腿不听使唤,迈不动步,一下子便跪在地上,试了好几次都没能顺利站起身来。这时候,我奶和小姑刚刚赶到医院门口,搀扶着翻身下车,缓缓走过来,小姑手里还夹着半根黄瓜,指着他笑话说,孙旭庭,瞅你那副德行吧。他一见我小姑,腿也好了,三步两步,赶忙奔过去,摸着小姑的大肚子说,还疼不疼。小姑说,阵痛,懂不懂,隔一阵儿一疼,别着急,等我吃完这根黄瓜,估计就又要疼了。话音未落,她便瞪大眼睛,呼吸急促,开始转着圈地拧掐孙旭庭的胳膊,同时发出阵阵凌厉的骂声与喊叫。
我表弟生下来时不到五斤重,浑身皱巴巴,头发稀少,哭得很凶,直到满月时,他才完全睁开眼睛。表弟不爱喝母乳,只吃奶粉,几个月便突飞猛进,身强体壮,比同龄孩子还要大一圈,脑袋尤其突出,看起来可以存贮许多知识。孙旭庭给我的表弟起名叫孙旭东,很多人说这个名字不好,跟你犯同一个字,听起来不像父子,反而像哥俩儿。孙旭庭说,你不懂,我有我的寓意,跟儿子就得当哥们处,心连着心呢。
我表弟出生一周之后,孙旭庭便又急匆匆地返回厂里上班,那时,新华印刷厂正迎来一段飞速发展期,新上任一位姓郝的女厂长,以前是沈阳卷烟厂的二把手,现在调过来当一把手了,很有魄力,雷厉风行,敢想敢为,不止印刷教材和字典,还在社会上揽来许多社科类畅销书籍的印制工作,厂内业务繁忙,气氛火热,日夜开工,各级工种福利待遇都有上调,勾兑的汽水儿随便喝,午饭天天都有溜肉段。为了提高工作效率,郝厂长甚至漂洋过海从德国进口来一台印刷机,试图与国际接轨,运到厂内拆箱之后,大家傻眼了,对他们来说,这些只是一堆零碎的铜铁零件,甚至连螺丝和安装图纸都没有。郝厂长紧急联系卖家,对方说倒是可以联络技术人员过去协助,但至少要在几个月后,还需要一笔不菲的服务费用,但接来的项目是不等人的,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完成期限,郝厂长下了军令状,说不管哪个生产团队,只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这台新买的机器运转起来,每人给涨两级工资,表现优异者考虑升至技术管理岗位。
孙旭庭听说此事后,几乎每天住在厂里,跟同班组的四五个人废寝忘食地钻研,一起琢磨该如何组装这台庞然大物。他们先请了变压器厂的专家,将德文说明书翻译成中文,结果发现毫无用处,完全是一腔废话,后来又自费去了趟北京,住在地下室里,每天去北京印刷学院请教机电工程系的教授,教授看完说明书后,又研究了半天他们拍的图片,打了好几通电话,然后把他们请到办公室来,倒好茶水,说道,你们这种刻苦钻研、热情上进的主人翁精神十分可嘉,我也很受感动,但是恕我直言,你们厂子在处理一些问题时,可能略有草率,德国的印刷机确实质量好,在世界上来说,技术也处于领先地位,他们最好的印刷机名叫海德堡,闻名遐迩,是这几个字母,这个你们听说过没有,没听过也不要紧,来,你们再仔细看看带来的这份说明书,发现差异没有,你们买的这个不是海德堡,名牌上也不是德语,是花体的汉语拼音,我琢磨了两天才反应过来,不信你们试着拼一下,波一奥,鲍,对,你们买的是鲍德海牌印刷机,我查了一下,内蒙古包头的企业,总经理姓鲍,我估计这机器是出口转了一圈,最后又落回到你们手里,也算出口转内销了,机器是真机器,主要部件也不缺,就是技术有点落伍,属于前苏联的款型,齿轮、凸轮、链轮和滚筒都是上一代的样式,坏了都不好修配,照我看来,好像没什么进一步组装的必要了,即便组装好了,日后的动态保养和静态保养也都成问题。同去的工友听后顿时有些灰心,孙旭庭上前一步,眼神恳切,坚定地握着教授的手说,您还是教教我们怎么组装吧,这么大的机器不能瘫着,技术过不过时我不懂,能干活就行啊,厂子里的人都指着它干活吃饭呢。
回到印刷厂之后,他们又花了一周的时间,几经反复,终于勉强将鲍德海牌印刷机组装完成,当天午夜时分,机器首次加油润滑空转,震颤不停,发出一阵一阵波浪式的热量,像是要推动附近的事物使之远离,孙旭庭和工友们岔开双腿,站定机器两侧,架起手臂,昂头挺胸,让机器散发出来的温度将身上的汗水烘干。
机器正式启动之前,郝厂长特意举办了一次剪彩仪式,直接在车间里铺上红地毯,两旁摆彩色气球,并安排专门的摄影师给她照相。她先跟鲍德海牌印刷机合影,又跟每个组装机器的员工握手,点头致谢说,同志,你好,同志,你辛苦了。厂里的宣传部门为此特意撰写一篇报道,刊登在那一期的《当代工人》上面,讲述敢闯敢拼的郝厂长带领工人们排除艰险、克服万难,最终征服进口机器巨兽的故事,过程跌宕起伏,耐人寻味。孙旭庭拿着发表出来的杂志给我们全家人看,整篇文章里只有一句话提到他,“印刷车间工人小孙暗地里对郝厂长竖起了大拇指,他心里想,不愧是我们的厂长,巾帼不让须眉”。
工友普遍涨了两级工资,其中一位还提为班长,孙旭庭有自己的打算,他报告科长说自己不要工资。科长说,旭庭,你当完劳模,还想当雷锋啊,好好好,真是我们车间的优秀典型,明年咱们大门口还挂你相片。孙旭庭说,我不当雷锋,我要找厂长。科长说,厂长有工夫见你么,有啥事儿先跟我汇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嘟囔道,科长,橡胶四厂的套间还没下来呢,答应我快两年了。科长说,怎么说呢,你是功臣,组织上还是有考虑的,回去等信儿吧。孙旭庭说,科长,回不去了,媳妇闹得太凶,独身宿舍的钥匙我都给你带来了,要不我就得住你办公室了。
临近分房之前,又出现一些变动,本来说好的四楼,在最后关头又换成顶楼。科长对孙旭庭说,你们小年轻,爬一爬楼没关系,四楼让给老同志,你发扬一下精神。孙旭庭问,顶楼是几楼。科长说,六楼,其实也不错,清静,开阔,登高望远,也不招蚊子,那边风景独好。孙旭庭问,如果我不要呢。科长说,你不要,有的是人要,我明白地告诉你,换是换不了,四楼已经搬进去了,或者你可以等下一批分房,但能分到几楼,谁也说不好,此一时彼一时啊,到时候你别后悔,后悔也别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