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道路(第2/6页)

李承杰和班立新一家三口,走出站台,钻过地下通道,在车站外面找了两辆三轮车,谈好价格,班立新的妻子带着孩子坐一辆,李承杰和班立新同坐一辆,一前一后,向着山脚下的疗养院骑去。蹬三轮车的问他们,你们是变压器厂的吗?他们回答说是。蹬三轮的又问,我有个问题,困惑好几年了,想请教一下你们。班立新说,有啥直说。蹬三轮的说,我说的话你别不爱听。班立新说,你说说看,我尽量。蹬三轮的说,我就是想不明白,疗养院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呢,按照字面理解,是不是病人恢复身体健康的地方,但这一年又一年的,都是过来旅游的,欢天喜地,连吃带喝,最后还买一堆纪念品。李承杰说,嘿嘿,你不知道,我们都有职业病。蹬三轮的问,什么叫职业病?李承杰说,比方说我,是开老吊的,天天就坐在几平米的驾驶室里按电钮,扬杆转向,手握档杆玩一天,不是吊灰就吊砖,上高害怕也得去,坐里就像蹲监狱,很压抑的。蹬三轮的说,那是需要偶尔敞开一下心扉,看看风景,另外一位兄弟呢,你有什么职业病。班立新说,我有酒精依赖,上班就是喝酒睡觉,睡醒了下班。蹬三轮的说,你这病好,我也想得。李承杰笑着跟班立新说,你们线圈组啊,最适合养老,活儿轻俏,还属于有毒有害工种,保健发得也多,得是我的两倍。班立新说,无所谓,也不是自己买卖,对付过去就完事儿。

到达疗养院门口时,班立新的儿子已经睡着了,李承杰帮他提着包裹,他从车上把儿子抱过来,迈向里面的三层小楼,傍晚时分,门口的灯亮得很早,蚊虫噼里啪啦地往上撞,这里的空气清冽,温度适宜,有人已经换好一身鲜艳的衣裤,步伐轻松,准备乘着即将到来的夜色去四周转一转。班立新的情绪不错,挑着眉毛,蹑手蹑脚地走路,尽量避开他人的目光,实在躲不过去时,便点头打招呼,谨慎地露出微笑。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是在对所有人说,嘘,小点声,我的儿子睡着了。

我说,我记得,那时他们刚搬过来,我跟李早也才认识没几天。父亲说,对,一家三口搬过来的,媳妇是冶炼厂的,干焙烧的,能进炉子,身板儿宽阔,说话嗓门挺大。我说,去的时候,我跟我妈在一个车厢里,挺紧张,尿了好几次,后来坐上三轮,好像就睡着了,不知道多久才醒,醒来之后天都黑了,屋里也没开灯,我就一直闭着眼睛。父亲说,我们在那儿一共待了十天,那边的夜晚总是来得很快,刚转过头的工夫,天就完全黑下来,灯也少,什么都看不见。

父亲又点了根烟,说,春分,一般是在三月份。我说,应该是。父亲说,李承杰走的那阵儿,我刚下岗没几天,他比我早一年。我说,下岗之后,李叔上哪干活去了。父亲说,不开吊车了,找了个私人开的门市,做铝合金加工的,他去帮着安装窗户,跟以前一样,也得爬高,有时候爬上楼顶,拽两根铁绳子,从上面往下一点一点放,深蓝色的玻璃架子,像一面镜子,扣在阳台上,遮天蔽日。我说,想起来了,家家都换铝合金,好看,滑溜儿,但冬天不保暖,漏风,窗台结冰。父亲说,有一次,他给一家二楼的住户安铝合金窗,顺着外面的管道爬上去,往墙上钻眼时,不小心踩秃噜了,摔了下来,后脑勺着地,听说当时他自己还笑呢,站起来拍拍身子,接着把活儿干完,第二天睡觉起来,肩胛骨开始疼,持续好多天,钻心地疼,再后来,胸口也憋得慌,上不来气,去医院一查,发现了别的毛病,从此就常去报到,检查治疗,但也没用,维持不了,这都是命。

那阵子一直都是阴天,总不放晴,塑料袋漫天飞舞,大街两边刚种上新树,瘦弱光秃的树干,新闻里说是法式梧桐,外国品种,在我们看来,不过是插在地上的一根光杆儿,而这样的一株要八十块钱,简直不可思议。我们放学之后,沿街两侧横踹一路,很多人都看见过,但没人阻拦,那些树苗逐渐塌腰,从中间折开。没过多久,它们又被翻出来,放在卡车上拉走了,只在地上留下一个土坑。下雨过后,便会形成一个微小的泥潭,青苔在其中密集繁殖。

李早的胳膊上绑着黑纱,脸色铁青,没有表情,放学后非拉着我去游戏厅,我说,你今天是咋了?不用回家?李早瞪着荧屏的格斗游戏,选好金家藩、陈可汗和蔡宝健一组,韩国队,然后晃着把杆热身,梗着脖子跟我说,我爸死了,后天出殡,今晚没人管我,来,咱俩掐一把,你草薙用得不牛逼么,操。

从游戏厅出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我们一起走回到院子里。灵棚搭在中央,香火萦绕,底下是几盘蜡制的假水果,色泽夸张。李承杰的黑白照片摆在正中央,周围有许多陌生人,李早把书包往里面一撇,先是跪在地上磕三个头,动作很慢,像是在用额头去触摸大地,然后坐在一旁,盯着父亲的遗照,满脸怨气。他的母亲,那位强壮的冶炼厂工人,大声地讲述着李承杰离世时的场景:医院里的暖气烧得滚烫,穿着衬衣衬裤都直冒汗,下午五点多,他们打开半扇窗户透气,结果飞进来一只蝙蝠,像小老鼠似的,围着日光灯来回绕,赶也赶不走,后来索性不管它了,那只蝙蝠便倒挂在墙角,像是在看谁,没过多久,自己又从窗户飞走了,无声无息,这时候,李承杰也咽了气,同病房的人告诉他,你家的那位是去好地方了。她一次又一次地讲述,不厌其烦,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丈夫,他也并没有死去,而是出门远行,去往一个更好的地方了。

半夜挨间查房,具体是几点,没人知道。班立新坐在床边,把被子提上来,儿子正睡在床里面,他心里想着,最好还是别被发现,不然总归会有些麻烦。每隔一会儿,他就会推开房门,拎着一瓶啤酒在走廊上张望,直到后半夜,整天的酒劲儿泛上来,卷积着浓重的困意,他有点熬不住,便将被子搂到一边,准备睡觉,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间,他听见有人在外面咚咚地敲着房门,声音急促,班立新听在耳里,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同屋的人叫骂着,趿拉着鞋去开门,李承杰站在门外,向里面喊道,班子,班子。班立新揉几下眼睛,翻了个身,说,叫魂儿呢,谁啊。李承杰迈进屋子,焦急地说,查房的来了,我那边刚查完,快轮到你这边了,孩子我先给你抱走,别有麻烦。班立新这时尚未醒酒,脑袋里仿佛有无数绳索在扯动翻搅,他略微迟疑,但还是将儿子递了过去,李承杰接过孩子,三步两步,迅速消失在门外。班立新坐在床上,缓了几分钟,酒精缠绕,仍未消散,他很疲惫,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爬起床来,想去外面看看是什么情况。刚一推开房门,保卫科的人便进来了,拉开灯绳,挨个床上翻腾,问道,没有带外人过来的吧。屋内没人回话。保卫科的人看着站在门旁的班立新说,你要干啥去。班立新说,你管呢。保卫科的人看看手里的名单,说道,我知道你,姓班,刺头儿,爱干仗,进去过。班立新说,是我,有啥问题,大半夜的,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保卫科的人愣了一下,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盒白红梅,倒出两颗,递给班立新一颗,班立新接过烟来,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先给保卫科的人点上,再给自己点上,刚抽两口,保卫科的人问道,在里面待了多久?班立新说,羁押,俩月。保卫科的人说,因为啥呢。班立新说,没啥,聚众斗殴,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保卫科的人拍了拍班立新的肩膀,然后说道,我先走了,去下一间看看,明天早上六点,楼下食堂准时开饭,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