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第5/8页)

陈江河把货郎担的绳子系到最短,这样收破烂回来,沉甸甸下垂的担子就不至于碰到地上。腊月天阴冷潮湿,陈江河虽然筋疲力尽,还是不能入睡。他爬上阁楼时大吃一惊,原来是一副还没有上漆的棺材放在那里。陈江河发现里面很暖和,第二天晚上,他就早早睡了进去。一开始,还怕红脚鬼、白脚鬼,第二天后,就呼呼大睡了。都说懒,懒不过叫花子,苦,苦不过敲糖帮。这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苦呢?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慢慢调教吧。

一副糖担,就是一个移动小百货店铺,很受山区村民,特别是妇女、小孩的喜爱。

这一天,爷儿俩挑着糖担,从赵公村来到次坞村。平时,这个大村的人忙于种地,侍弄庄稼,只有到冬季,才会放下手中的锄头、犁耙,让自个消停些日子。村里寂静而安详,墙根有几个老汉在晒着太阳。未进村头,陈金水就对陈江河说:“敲糖先得学会吆喝,要喊得响亮、喜气,像唱歌一样,你试试。”

陈江河扭扭捏捏,像个小学生:“敲糖换鸡毛哦……”

陈金水苦笑着摇头:“跟没吃饱一样,得拉直脖子,喊得穿透天空,冲破云层!”

陈江河踮起脚跟,直起脖子吼了起来:“鸡鸭鹅毛—破铜烂铁—换糖啰!”

稚嫩的叫喊,招来了几个妇女和小孩。爷儿俩把糖担歇在了村边一座院落外,却见矮墙上趴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孩,看着一只大肥猪满院乱窜,一位老太拄着拐杖挡在门口,生怕肥猪窜出门外,口中骂道:“这个杀猪的,狗背的!猪都从栏里跑出来了,怎么还不来呢?”

陈金水知道,一定是这个杀猪佬因为赌博耽搁时间了,要真让这头猪窜出院子,跑进田野,那可就费事了。

爷儿俩马上放下手中的生意,冲进院子,一人堵住一头。陈江河猛扑在猪的后身,陈金水趁势按住头部,将猪腿紧紧捆起,好一头大肥猪,像一堵墙似的翻倒在地上,瞪着两只酒盅大的眼睛,无奈地嗷嗷直叫。

老太太连连道谢。陈金水借机向陈江河灌输起做人经商的道理:“我们敲糖佬一年到头在外谋生,难免会碰上各种困难。常言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但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你想遇到困难时,有朋友来帮你;你在平时能出手帮人家一把时,就不能偷懒,得做有情有义之人。敲糖经商以‘义’为先,这是我们义乌人的理儿。平时看着没什么,生意却就是这么一点一点攒起来的。

“我们敲糖人有个‘出六进(居)四’的规矩,什么意思呢,就是赚到钱时得把其中的六成用于酬谢那些帮助过自己的朋友,就是送出要多于进入。大家都经商赚钱,也得上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人家,宁可人赚九我赚一,也不能光想着自己赚钱。”

陈金水会演婺剧《野猪林》中的林冲,没生意时,时不时也会耍几下棒子招揽生意。他仗义疏财,双目如炬,恨不得将这些理儿一股脑儿全灌进陈江河的心里,陈江河听着这些掏心窝子的生意经,虽然一时难以弄懂其中的道理,但断定照着金水叔说的去做绝不会错。

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伙,挑起几乎拖地的糖担,在雾霭中、晨光下,和着鸟儿清脆的嗓音,激情满怀地撒下了一连串敲糖换鸡毛的吆喝,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鸡毛鸭毛鹅毛换糖喽!”

正月出头了,拜完老旧发黄的挑货郎像,雪也停了,空气里弥漫着火药的香味。陈江河赶紧收拾糖担,踩着晶莹丰润的雪被赶生意去,陈江河手里拿着那个“咚咚咚”能敲得震响的拨浪鼓,肩上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竹筐。转了两个村庄,身后已跟着一大串孩子,跳着、叫着:“小换糖佬,小换糖佬。”陈江河吹大了一个又一个泡泡,加上针头线脑,递给老小主顾。接过鸡鸭鹅毛和刷刷作响的压岁钱。他把糖担压了又压,生意很好,兴奋使陈江河忘记了劳累,乡亲们围货摊争着换糖,陈江河计算着每一件递上的物件……

一个大雾天,陈江河挑着糖担翻过诸暨白峰岭,在岭上遇到一个人带着鬼面具,拿着红缨枪要来打劫。那人低声对陈江河吼道:“留命不留钱,把钱拿来。”小换糖佬陈江河很害怕,避到一边说:“钱在玻璃下面的盒子里,你自己拿。”趁这个打劫者蹲下身子,去货郎担翻盒子的时候,陈江河一脚踢过去,把他踢到了一边,紧接着又冲上去,抓住他的领子,对着他的太阳穴打了一拳,还脱下这个人的鞋子说:“你要死就留下来,想活快点走。”把蒙面人打得落荒而逃,而且不敢报复。

陈家村四五个人才有一亩地,人多地少,土地贫瘠。陈家村人把土地当成了宝贝,今天大伙们汗流浃背,除了烧焦灰、撒草木灰,多数人在“塞和毛”(塞秧根)。所谓“塞和毛”,就是用鸡毛、鸭毛与塘泥、人畜粪尿搅拌起来,踏成泥状,然后制成“泥团”(肥料),将“泥团”搓成拇指般粗,再头顶酷阳、脚踩烫水,把一颗颗泥团喂到庄稼“嘴巴”上。

一辆吉普车朝陈家村驰来,腾起了一路土烟。这汽车只有县革委会大院才有,一帮小孩好奇地跟随着奔跑。坐在生产大队办公室的陈金水预感着这不是好兆头,觉得一把火的事儿没准又要烧旺起来。他觉得对不住鸡毛,一个从小失去爹娘的孩子,自己没管教好,让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干出了那出格的事,可这话他却说不出来。如果说了,这事儿就败露了,这小孩就毁在自己手里了,那不成了罪人?如果不说,该如何应对呢?他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一阵深深的叹息,但这叹息只是在他的胸膛里迂回,并没在喉咙里发出。他拿定主意,自己是一村之长,得把担子一肩挑了。他急忙招呼窗外玩耍的陈大光,耳语一声后,转身办自己的事。

奔跑戏闹的陈江河突然被大光从身后揪住,陈大光焦急地低声说:“快走,你不能在村里待了。”“为什么?”陈大光急了:“金水叔说的!跟我走!”

吉普车停在了大队办公室门口,三个穿着军棉大衣的人,一脸严肃地坐在办公室。陈金水忙着倒水。其中一人拿出介绍信晃了一下:“我们是县革委会人民保卫组的,听说你们路过诸暨,扑灭大火,救出了公家财产。可人家怀疑鞭炮乱炸是假,火是有人趁乱故意放的,现在来你村就是调查这起纵火事件,你把当时在场的人员都叫来!”

就在吉普车进村的那一刻,十几个货郎和村民就前后脚地来到大队办公室门外。他们的心情是复杂的:我们敲糖换鸡毛怎么会是犯法的呢?我们救火人家还叩头道谢呢?你人民保卫组还能把我们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