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纳斯艳惊伊尔城[1](第7/9页)

时近晚上八点,大家正准备动身返回伊尔城。但临行又上演了动人的一幕。普伊加里小姐的姑母,是一个年岁很高而又十分虔诚的女人,她待普伊加里小姐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不能跟随我们一道进城,我们出发前,她又对自己侄女进行一大通关于为妻之道的说教,之后,又是没完没了的眼泪与没完没了的拥抱。德·佩莱赫拉德先生调侃地将这次离别比作萨宾妇女被劫场面。终于,我们还是动身上路了,一路上,大家都努力逗新娘子开心、逗她笑,但都没有成功。

在伊尔城里,晚宴等着我们,那是一次怎么样的晚宴啊!如果说上午那些粗俗的笑闹曾使我大吃一惊的话,晚宴上大家针对新郎新娘的双关语与谑笑就更使我受不了。新郎在入席之前不见了一小会儿,回来后脸色苍白,表情凝重。他不停地喝科利乌尔酒,这种酒几乎与烧酒一样烈。我坐在他旁边,觉得有责任提醒他:

“当心,听说这种酒……”

我随声附和宴席子上的其他宾客,也对他讲了点劝诫他少饮为妙的蠢话。

他碰了碰我膝盖,用很低的声音对我说:

“等大家离席的时候……我要同你说两句话。”

他的声调严肃得叫我吃了一惊。我定睛瞧着他,发现他的脸色已经大变。我问他:

“您觉得不舒服吗?”

“没有。”

他又开始喝起酒来。

可是,就在大家又是叫喊又是鼓掌的喧闹之中,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偷偷溜到桌子底下,从新娘子的脚踝上解下一条红白两色相间的漂亮丝带,展示给大家看。大家都说那是新娘的吊袜带,于是,立刻就将这丝带剪成碎片,分给了年轻人。而那些年轻人则按某些大贵族世家保存至今的古老习惯,将碎片别在各自衣服的扣眼上。这可把新娘羞得满脸通红,甚至白眼珠也羞红了……最使新娘难为情、不知所措的是,德·佩莱赫拉德先生叫大家安静下来后,自己却用加泰罗尼亚方言对着新娘子唱了几句诗,据他说,这是他即席吟诵的,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以下就是他吟唱的内容:

“朋友们,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美酒使我入醉,两眼昏花?这里竟出现了两个美神维纳斯……”

新娘子听了不胜羞涩,心慌意乱地赶紧把头扭转过去,引起宾客哄堂大笑。

德·佩莱赫拉德先生接着说道:“是的,我家里有两个维纳斯,一个是像蘑菇一样被我从地下挖出来的,另一个是从天上降临而来的,她刚才把自己的腰带分给了我们大家。”

他本来是想说分的是吊袜带,却说成腰带了。接着,他又说下去:“我的儿呀,罗马的维纳斯与加泰罗尼亚的维纳斯,两者之间任你挑选一个你中意的。犬子挑选了加泰罗尼亚的那一个。他选得好。罗马的维纳斯是黑漆漆的,加泰罗尼亚的维纳斯是白皙皙的,罗马的那位冷若冰霜,加泰罗尼亚的这位,却足以使靠近她的人个个激情亢奋。”

他最后这段精彩的结语,引发出全场震耳的鼓掌声与喧哗的笑闹声,其声浪之激荡,几乎使得我以为屋顶会震塌下来呢。满堂如此欢闹,唯有三个人正襟危坐,表情严肃,那就是新郎新娘和我。我头痛欲裂,而且,我过去参加任何一次婚礼,不知是什么原因,总有一种哀伤情绪油然而生,而眼前的这场婚礼更是使得我有厌恶之感。

德·佩莱赫拉德先生吟诵的那首诗,最后几节是由镇长助理伴唱的,我不能不说,其格调很是下流。接下来,大家涌进客厅,观看新娘子退席,因为时已午夜,她即将被引入洞房。

阿尔封斯先生将我拉到窗口,眼睛朝向别处,对我说:

“您一定会笑话我……我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中了邪!真见了鬼!”

我对他此话的第一想法就是:他感到自己会碰上某种不幸,也许就是蒙田[29]与塞维涅夫人[30]都论述过的那种不幸:“整个爱情王国都充满了悲剧的故事。”[31]

我心里嘀咕道:

“我还以为只有富于才情的人才会遇上这类悲剧哩。”

我这对他说:

“亲爱的阿尔封斯先生,您喝科利乌尔酒喝得太多了,我早就告诫过你别喝这么多。”

“也许是喝多了,但我碰见的事比喝醉了更为可怕。”他说起话来断断续续,我确信他是完全醉了。

“您知道我的那枚戒指吧?”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

“怎么啦?被人偷走了?”

“那倒没有……我没法把戒指从维纳斯这个魔鬼的手指上脱下来了。”

“原来如此!您一定是没有使劲去拔。”

“我使劲了……但那维纳斯……却把手指攥紧起来。”

他满脸神色惊惶,把身躯倚靠在窗门的横插上以免跌倒。

“胡说!” 我否定了他的说法,“您一定是把戒指在维纳斯雕像上套得太深了。明天您用钳子就能脱下来。可是得当心,别把雕像损坏了。”

“我跟您说,脱不下来啦。维纳斯的手指已经握回去了,握紧了,成为了一个拳头。您听明白没有?显然,她已经成了我的妻子,既然我把戒指给了她……而她又不愿意还给我。”

一听此言,我骇然一惊,全身不寒而栗。他说完之后,叹了一口气,一股酒味朝我扑鼻而来,我的恐惧不安顿时烟消云散了。

我想,这家伙刚才讲的全都是醉话。

“先生,您是古物鉴赏家,”新郎可怜兮兮地说,“您对这一类雕像很精通……也许那雕像里面有什么发条,有什么鬼名堂,对此我一窍不通……您去看看好吗?”

“好,我们一道去看看。”我答应了他。

“不,我希望您一个人去。”

我走出了客厅。

刚才吃晚饭时,天气有了变化,下起了倾盆大雨。我正准备去要一把雨伞,但同时又有一个念头制止我这么去做,我心想,我真是个大傻瓜,竟打算去验证一个醉汉的话是真是假!再说,也许他是想给我来一个恶作剧,好让那些老实的外省人乐一场,至少,我也会淋得像只落汤鸡,得一场重感冒。

我站在门口向那个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雕像望了一眼,没有再回客厅,就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白天婚礼的景象纷至沓来,在脑海里翻腾。我想,如此一位纯洁美貌的少女,竟然就这么嫁给了一个粗野庸俗的醉鬼。对此,我不禁对自己说,结婚只论门户家财,真是丑恶得很!镇长披上三色肩带,教士系起襟带,就把世界上一个最纯真的少女送进了弥诺陶洛斯[32]的嘴里!婚礼本是一对相爱的情侣宁愿用生命去换取的宝贵时刻,但两个并不相爱的人在此场合有何可言?一个女子见过一个男人的粗野不下一次,以后还能去爱他吗?先入为主,最初的印象是难以磨灭的,我可以断言,这位阿尔封斯先生咎由自取,将会被人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