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感(第3/5页)
头顶的云又低了一点,原来一丝风也没有,现在风突然刮起了,李晓兵钓起了一条鱼,一条健康的黑鲤,像假的一样结实。他把它放在桶里,很快它似乎就适应了桶的大小,游得蛮舒畅。李晓兵看着鱼,心情不错,出师告捷,平时在河里钓,看不到这么大的鱼,忽然他感觉到心慌,一股子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两只脚掌像触电一样发抖,如同跟着什么音乐打着拍子。一道闪电在远处横亘了几秒,雷声翻滚,炸开,硕大的雨滴突然落下,紧接着就连成了瓢泼大雨,李晓兵赶紧把雨衣穿上,他第一反应是回到车上,但是雨幕里他看见渔线突然下沉,他咬了咬牙,走过去收线,刚一使劲,渔竿就折进了湖里,李晓兵脚下一滑,险些也掉了下去。这时他看见一个人从水里走了出来,鱼钩挂在他的耳朵上,那人把鱼钩摘下,扔在水里,然后手里撑起一把大伞,慢慢走上岸来。
李晓兵吓得一动不敢动,想起后备箱有改锥,但是浑身动不了,只有思想飘过去,掀起后备箱,拿改锥在手,横刀立马。那人走到李晓兵近前,说,是你钓鱼?李晓兵说,啊。那人说,你别紧张,我也是刚来。钓了几条?李晓兵说,一条。这人年纪四十岁出头,穿着一整套黑色西装,皮鞋,里面是白色衬衫,冷不丁一看,除了年纪大点,好似一位伴郎。男人说,你等我多久了?李晓兵说,我没有等你,我在钓鱼。男人说,深更半夜在这钓鱼,你不是等我是干吗?李晓兵本来害怕,看他这么自作多情,害怕减了百分之五十,这人虽然从水里走来,可是衣服一点没湿,仔细一看,嘴里还嚼着口香糖。李晓兵说,我睡不着觉,打发时间,这就要走。男人说,我大老远来的,你能不能别这么着急?你们不是有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还有一句话叫,赶日不如撞日,还有一句话叫,前世多少次回眸才造就了今生的一次相遇啊。李晓兵说,这几句话是有,但是跟我关系不大,我明天要工作,现在得走。男人说,你不问我从哪来?好奇心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吗?李晓兵忽感烦躁,这人好像看久了中央一套,比方灼还要啰唆,一会估计也要让他给一个理由。李晓兵说,好吧,你从哪来?那人说,让您问着了,我从百万光年之外的星球而来,你瞧这湖,波光粼粼,其实是一个飞行器,你的鱼钩一直在我的飞行器里头当啷着。我呢,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安德鲁,你觉得这个名字如何?李晓兵说,我觉得这个名字相当平庸。男人说,对啊,平庸的名字好养活,你叫李晓兵,咱们俩五十步笑百步,不也都活得挺好?李晓兵一时语塞,此人确实善于运用成语。男人说,你脖子上那颗脑袋,对于我来说,等于一个显示屏,现在你因为紧张,脑细胞在收缩跳跃,心脏压出的血急速向你颅内增援,几条航道都已经满仓,但是我跟你说,没用,你还是想不出所以然。我呢,不想拥有这种智力优越感,但是你确实比我傻,我也不能罔顾事实。李晓兵这人大体是个温和的人,极少和人红脸,但是也有人说,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一旦有人当面否定他,他是绝不退让的,甚至要变本加厉报复的。李晓兵说,你怎么能证明我比你傻呢?男人说,我是来杀你的,你有感觉吗?李晓兵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感觉?男人说,你没有显示出你的感觉。李晓兵说,你算哪一个?我为什么要对你显示我的感觉?
雨势渐渐小了,乌云融化,黑暗的天空没有光,已变成透明。两人站在山的背面,湖的边缘,一动不动,桶里的黑鲤在翻腾,用尽全身力气嚎叫,没人能听懂它说什么。李晓兵知道今天遇到了麻烦,他也有点沾沾自喜,躺在沙发上的时候他怀疑自己已经丧失了预感的能力,他甚至怀疑从小到大的几次预感都是巧合,或者那预感是他追认的,他赋予了自己一种不曾拥有的能力。看来并不需要担心,今天的预感和事实之间距离的时间稍远,不过还是来了,只是他自己成了那只凉开水瓶,这是他没有料到的。
安德鲁收起了雨伞,系好,扔进了湖里,雨伞迅速地沉入了水中。他伸手到湖水里,掏出一只红色的电话,电话线一截在水里,他把电话放在脚边,把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说,既然你知道我要来杀你,你现在还站在这里,我就认为你接受了这个事实。李晓兵说,那倒不见得。安德鲁说,这么跟你说吧,不但你得死,S市的七十多万人都活不了,你肯定要问为什么,我直接给你原因,因为你们这里头有人犯了罪。李晓兵说,哪里没人犯罪?安德鲁说,此罪非彼罪,你们有人犯了弥天大罪,偷了我们的东西。李晓兵说,我们离你们那么远,还能偷你们的东西?你们那么高级,一直能看到我们的头脑里,东西还能让我们偷了?李晓兵不知道为啥自己夜半三更还头脑清晰,口齿伶俐,平时他不爱说话,今天却好像一个辩手,他一边觉得自己今天表现得不错,紧要关头还有潜力可挖,一方面,在话语的缝隙里,他觉得也许他真的会死,就像安德鲁说的那样,被他杀死。可是他没有太大的感觉,这令他有点惊异,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凉开水瓶那样凉爽,光滑,他相信如果现在给他体检,他准保前所未有地健康。
安德鲁说,你们当然没能力偷走,是我们过去来旅游的时候掉的。就掉在你们S市,就掉在这个地界。李晓兵说,且慢,你这是丢,不是我们偷的。安德鲁说,是丢了,但是你们并没有归还,这就叫偷。李晓兵说,我们怎么知道是谁丢的?你今天这个模样,听说也是刚来,谁知道是你丢的?就算知道,到哪找你?你贴过失物招领的启事?在广播电台里登过广播?或者挨家挨户问过?话又说回来,是你本人丢的吗?从你裤兜里漏出去的?安德鲁犹豫了一下说,是我祖先丢的,反正是我们家的东西,谁丢不是一样?李晓兵说,我爷爷在世时,经常说起家里的宝贝,皇宫里的瓷碗,祖国山河一片红的邮票,因为打仗逃难搬家,都丢了,谁家没有几个虚拟的宝贝?你那东西你就确保真实存在?安德鲁叹了口气说,这你不用担心,那东西确实有的,不是我爷爷那时候有的,是我爷爷的爷爷那时候就有。李晓兵说,是个什么东西?安德鲁说,是一句话。李晓兵说,一句话?安德鲁说,是一句话,我爷爷的爷爷早年来过这,临时想起一句话,觉得特别好,憋得难受,就说给了他旁边从井里打水的一个S市的人,那时候S市还不是S市,只有十户人家,一个村庄,他说给了那人,那人把水桶挑在肩上走了,他就再也没想起来。这话就丢了。后来来找过,几代人都来过,没找回来,打听了不少人,有的人还在这生活了很久,都不是那句话。你们把这句话藏了起来。李晓兵说,你们想不起来这句话了?安德鲁说,想不起来了,从离开我祖先的嘴唇,这句话就想不起来了。李晓兵说,那我们即使还给你,你也不知道啊。安德鲁说,非也,只要是那句话,说出来我们就知道,就像如果你儿子让人抱走了,多年之后,他已经七十岁,你已经一百岁,两人一见,你还是能感觉到他是你的儿子。李晓兵说,就因为这个你要杀我们?安德鲁说,是了,你们有个鲁迅不是说过,他要肩着黑暗的闸门,把后来人放过去,我们就干了这个事儿,谁想到你们还不领情,过去之后就把我们忘了。这难道不该死?李晓兵说,你们现在过得不好?安德鲁说,岂止是不好,我们已经完了,跟你说实话,我们星球就剩我一个人了,你今天晚上单睡了吧?李晓兵说,单睡了。安德鲁说,让你天天单睡你受得了吗?我现在孤身一人,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区别,想来想去,死之前得先把你们灭了,要不然呢心有不甘呐。李晓兵说,那你这个电话是干吗的?你一个人怎么还需要电话?安德鲁说,电话不是打给人,是打给一个机器,你现在朝天空看,云散了吧,你瞧,那是不是有一颗孤星?就是它接电话,一个电话过去就继续下雨,是现在的十倍,淹死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人。李晓兵说,说实话,我不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