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第4/4页)
美好的噩梦。
在第二十三天的下午,像每天上教堂一样,吕东照例趴在阳台上,他看见那个穿蓝色夹克的男人又来到了小区门口,他用玩具枪指着他的头,一个买菜的保姆用门卡带开了小区的门,男人跟着走了进来。这次他背着一个红色的双肩背包,进来之后走到池塘边的长椅上坐下,四处望了望,然后专心看起水中的锦鲤。这天阳光大好,水面闪着亮光,男人坐了一会,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从背包里拿出一顶棒球帽戴上。他的脸一下掉到阴影里,吕东用枪指着他头顶的帽心。男人双手交叉,就这么一直呆坐着,有几个居民带着孩子在池塘边玩水,孩子指着水中说着什么,一个孩子把脚放进水里,他的妈妈拽了他一把。有孩子把面包屑投入池塘,鲤鱼围而争食,如同花瓣围绕花蕊。吕东有点渴了,但是他没有动,他心里说,你不动我就不动。过了半个小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保姆推着一个婴儿车来到池塘边,婴儿车上是一对双胞胎,各睡在一只车篮。吕东在园区里没有见过这个保姆和这台婴儿车,估计是刚刚搬来或者孩子刚刚出生。保姆没有和其他人说话,把车停在水边,自己坐在椅子上晒太阳,过了一会一个男孩的水枪掉入了池塘,风一吹漂到水中心去了,几位家长都束手无策,保姆站起来走过去,好像在给他们出主意。这时戴帽子的男人快步走到婴儿车旁边,放了一个什么东西在其中一个孩子的车篮里,然后径直顺着小区的门走出去了。
炸弹?吕东心想,他想从窗户中大喊,随即摇了摇头,万一不是炸弹呢?万一只是一张儿童早教的传单呢?他的羞涩和担忧在内心交战,终于他站起来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坐电梯下楼,来到池塘边,那个保姆和双胞胎已经不见了,男孩的父亲正用一支竿网捞起水中的水枪,他抬头看了看自己的窗口,那把枪还搁在那里,指着这个方向。他转身从小区走出去,围着小区的围墙走了一圈,没有发现那个男人,他有点怀疑自己刚才是睡着了,做了一个简短的梦。他来到超市买了一包烟,我要一盒爱喜,不是那个绿的,是那个蓝的,不是那个,是下面第三排左数第五个。售货员说了一句什么,吕东觉得他没有听清他的话,就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售货员说,先生,我们的爱喜卖完了,先生,你看,卖完了。吕东点了点头,买了一盒口香糖,回到家之后,他在书房坐了一会,从桌上拿起眼药水给眼睛点了点,闭着眼睛休息。应该吃面条了,他心想,可是他感到有点疲倦,他忽然非常想念吕幡,他希望她早点从幼儿园回来,跟他讲讲幼儿园发生的事情。他意识到,原来专注等于孤独。他睁开眼回到阳台上,那个保姆和双胞胎的婴儿车又出现在池塘边,他忽然感到有一个计时器在嗒嗒地响,应该清除掉刚才那个男人的,他意识到,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万一是头发丝一样的袖珍炸弹呢?万一是比头发丝炸弹还要先进的透明炸弹呢?不爆炸之前永远不会被发现,一旦爆炸就足以炸掉一层楼。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他就应该意识到,这人是给世界带来坏处的,他是唯一注意到他的人,可是现在却让他溜走了。
他拿起手机查看时间,发现来了一条微信,是章语的制片主任发来的:章语导演于今日下午三时游泳时溺亡,剧组解散,以导演公司名义所签合同作废,具体情况以稍后发布的讣告为准。我们都在震惊与悲痛之中,且开始着手与游泳馆之诉讼事宜。诸位节哀,保重。
吕东看了眼时间,是傍晚六点,他给刘一朵打去电话,刘一朵没有接,他才想起来今天她和吕幡要去上钢琴课,然后要跟几位家长聚餐。他感到自己的心脏震颤,好像飞机降落时那种震颤,下落,下落,还没着地。他在心里默念,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不要混为一谈,也许有一天我的问题会变成你的问题,你要祈祷这一天不要到来。还有一个问题,那个时钟还在嗒嗒地走着,在他的脑中一刻不停。他来到阳台,太阳已经落山,楼下的孩子越聚越多,孩子,成人,狗,简易的风筝,脚踏车,喷水的兽头。他看见了那个保姆,坐在双胞胎的婴儿车旁边,跷着二郎腿,吃着手帕里的瓜子。在保姆不远处的长椅上,他又发现了那个戴帽子的男人,背着红色的双肩包,双手交叉,低头不语。他马上走到厨房,拿了一把厨刀,长约两拃,刀刃是锐三角形,用报纸包上夹在腋下,坐电梯下楼。跑到池塘边,男人已经不见了,抬头看,刚刚走出小区的门口,他抬手打掉保姆手里的手帕,说,你车里有东西,快把孩子抱走。说完撒腿去追那个男人,跑出小区,男人不见踪影,他想起上次那个男人是从丁字路口走过来的,就向丁字路口跑去。路上经过那个面店,他停下脚步站了几秒钟,面店已经不见了,原来是面店的地方,现在落着一扇卷帘门,上面画着一台显微镜。
他继续往前跑,逆着地铁里涌出的人流,在丁字路口的马路中间追上了那个男人,他紧跑几步把男人扑倒,用刀尖顶住男人的咽喉,说,你往车里放了什么东西?男人说,什么车?吕东说,婴儿车,还有,那个面店去哪了?男人说,什么面店?吕东说,就是刚才路上那个面店,去哪了?男人说,哦,你说的那个山西面馆,我也在纳闷为什么不见了。吕东用另一只手掏了掏耳朵,刀尖在男人喉咙上划动了一下,不要避重就轻,你往婴儿车里放了什么?男人说,一只布娃娃。吕东说,布娃娃肚子里有什么?男人说,布娃娃肚子里当然是布。一辆奥迪车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响着刺耳的喇叭。吕东说,你为什么要放布娃娃在里面?男人说,我想念孩子,所以去放布娃娃,我有两个女儿,但是因为我出了不可饶恕的问题,再也见不到她们了。你可以扎死我,帮我自己省了事儿,就是也给你添了麻烦。吕东忽然感到一股气体从胸中游荡出来,从他的嘴巴,从他的鼻子,从他的耳朵,游荡出来,与此同时他的肉体好像从他的身体上走下,一种轻盈的遥远的精神托住他的双脚,使他不至于倾倒。他扔下刀,和男人并肩坐在车流中间,他抬起头看看高处,也许此时正有人瞄准他,因为他出生以来的所有错误而审判他?那又如何?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看待生活有点严肃,是吧?吕东没有说话,他看见就在不远处有一条河流,在这人群中在这晚霞底下流淌开去,清澈见底,鱼跃之上,水草丰沛,不畏闸门,不怕子弹,就这么一直流入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