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第2/8页)

女佣又劝说拘谨的我吃糯米小豆饭和金团,然后退了出去。

这是一个十分宁静、光照极好的房间。纸槅门上映出了外廊上红得鲜艳的梅花倩影,远处的庭院里传来了咚咚咚的神乐大鼓声,与孩子们的喧闹声混为一体,我感到自己来到了一个遥远的、不可思议的国度。

“阿信啊,你老是待在这个屋子里吗?”

“不是。这里原本是姐姐的房间,那里有许多她的有趣的玩具,我拿给你看吧。”

说着,信一从地柜里拿出许多人偶来,有猩猩造型的奈良人偶、贴花工艺的老翁和老妪、西京的微型人偶、伏见泥人人偶、伊豆藏人偶等,整齐地排列在两人的四周,我们把各种各样的男女人偶头型插在两铺席大的榻榻米接缝处,两人俯卧在棉被上,仔细瞅着那些留胡须的、瞪眼睛的制作精巧的人偶的表情,想象着居住在这等小人国里的人们的世界。

“我这里还有许多时事小册子呢!”

信一又从地柜里拽出许多各式各样的画册来给我看,上面画满了类似半四郎和菊之丞[3]肖像的人。这些不知道存放了多少年的木版印刷的彩绘书,至今光泽不退,打开艳丽的美浓纸封面,略有霉味的纸面上,旧幕府时代的俊男靓女们的形象栩栩如生,端正的五官、纤细的手指脚趾,描绘得酷似活人。一开始看到的是一群小姐和侍女从类似这间屋子的客厅后面跑出来追赶萤火虫的情景,可是紧接着看到的却是头戴斗笠的武士在孤零零的桥旁砍下下人的首级,从尸体的怀里抢出信匣,就着月光阅读信件;身穿黑衣的蒙面人潜入宫中居室,从盖被上用刀捅向熟睡的年轻宫女的咽喉;还有一位身穿浓艳睡衣的女子,在方形坐灯笼昏暗光影的映照下,口含滴血的剃刀,紧盯着扑倒在脚边、伸直双手乱抓的男子尸体,冷冷地说道:“瞧这熊样!”信一和我兴趣盎然地瞅着这些奇怪的杀人场景,眼球爆出的死人面孔,被腰斩后下半身依旧站立的画面。正当我们出神凝视着那些墨黑血液形成的云彩般瘢痕的不可思议的画册时,只见一个身穿友禅绸缎和服的十三四岁的少女打开隔扇门冲进屋来嚷道:

“哟,信一又在乱翻人家的东西了!”

姐姐站在我和她弟弟跟前紧盯着我们,一脸的盛怒,眉宇间透出孩子般的严肃和威严。出乎我的意料,信一并不害怕,脸不变色地继续翻动手上的画册,完全不理会姐姐,连朝她的方向看都不看一眼。

“你胡说些什么呀?没有乱翻,只是给朋友看看嘛。”

“你还没有乱翻吗?哎,我说过不行的!”

姐姐冲过来抢夺弟弟手上在看的画册,信一不肯放手,双方拽住封面和内里,眼看就要从装订处将画册撕裂,姐弟俩怒目相视地僵持着。

“姐姐小气鬼,谁要借你的?”

信一猛地甩开画册,顺手拿起奈良人偶朝她脸上扔过去,没有打中,砸到了壁龛边的墙上。

“瞧,你这还不是乱翻哪!——还要打我,好哇,要扔你就狠狠地扔!上次你打的伤痕还没有消退呢。你给我好好记着,我会告诉父亲的!”

姐姐愤恨地噙着泪水,卷起绉绸的下摆,露出雪白右脚小腿上的瘢痕。从膝盖到腿肚子的地方,青筋直暴的柔嫩肌肤上,紫色的瘀青隐约可见。

“想告诉爸爸就随你的便吧!小气鬼,小气鬼!”

信一的脚把人偶胡乱踢翻。

“我们到院子里去玩吧!”

他拉起我跑出了房间。

“你姐姐在哭泣吧。”

来到外面,我觉得他姐姐可怜,问道。

“她哭就哭吧。我俩每天吵架,她都哭。说是姐姐,其实不过是妾生的女儿罢了。”

信一的口气盛气凌人。我们朝西式馆和日式馆之间的大榉树和朴树树荫处走去,那儿老树繁茂,树枝遮天蔽日,潮湿的地面上长满了青苔,一股阴凉的湿气从衣领处沁入肌肤。或许那是个古井的遗迹吧,一个不知是池塘还是沼泽的浑浊的水潭上,漂浮着碧绿的水草。我俩在水潭边坐下,茫然地伸直自己的双腿,呼吸着潮湿的泥土气,忽然听到不知打哪儿传来的微弱又美妙的音乐声。

“那是什么音乐?”

我一边竖起耳朵倾听,一边问道。

“那是姐姐在弹钢琴。”

“什么是钢琴呀?”

“外观像风琴,姐姐对我这样说的。有个外国女人每天到西式馆去教姐姐弹琴。”

说着,信一指向西式馆的二楼,从挂着肉色布窗帘的窗口不停地漏出不可思议的琴声……时而像森林深处妖怪笑声的回音,时而像童话故事里小矮人们的集体狂舞,令人浮想联翩。仿佛那是彩色的丝线在我幼小的头脑中织起的美妙的梦幻,这奇妙的声响让我怀疑是从这古沼的水底冒出来的。

琴声停止了,可我却意犹未尽,沉思冥想得出神。眼睛注视着窗口,期盼那外国女人和弹琴姑娘从窗口露出脸来。

“阿信啊,你不去那儿玩玩吗?”

“嗯,妈妈怎么也不让我去,说是不准到那儿去淘气。有一次我想偷偷去那里瞧瞧,她把我锁在屋里,说什么也不给开门。”

信一像我一样,也抬头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二楼的窗户。

“少爷,咱们三人一起玩点什么吧?”

一个人忽然从后面跑过来对我们说道。他也在同一个有马学校读书,高出我们一两级,叫不上名字来,只记得他淘气鬼王的那张脸,因为他老是欺负低年级的孩子。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我有点惊讶,默默地看着他俩。信一对他“仙吉仙吉”地直呼其名,而他却“少爷”长“少爷”短地讨好取悦信一。后来打听过才知道他是塙家马夫的儿子,那时我看信一的眼神,简直就像欣赏意大利马戏团的驯兽美女一样。

“那我们来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吧,我和阿荣当警察,你做小偷。”

“我可以做,不过少爷可不能像上次那样胡乱虐待,用绳子捆绑,把鼻屎弄在我身上。”

听到他俩的对话,我越发惊讶了。像可爱的女孩一般的信一,居然有将虎背熊腰的仙吉捆绑起来虐待的本事,怎么想象都觉得不可能。

不一会儿,信一和我当起了警察,在水潭周边的树林里穿来穿去抓小偷仙吉,虽然我们是两个人,但毕竟对方比我们年长,怎么也逮不住他。好不容易我们把他逼进了西式馆后面墙角的一间储物小屋里。

我们俩不声不响地示意,然后蹑手蹑脚、屏住呼吸,悄悄地潜进小屋。可是,看不到仙吉躲在何处,屋子里弥漫着米糠大酱和酱油桶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儿,待在这昏暗的小屋中,潮虫在满是蜘蛛网的屋顶酱油桶周边爬来爬去,这莫名的趣味勾起了我俩的兴致,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窃笑声,挂在屋梁上的竹笼吱吱作响,仙吉冷不防“哇”地大叫一声,露出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