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恶魔[1](第2/9页)

“嘿,我怎么知道自己在说谎呀!”他还在努力虚张声势,故作镇静。

“说什么Obscene picture,打马虎眼可不行,我懂的。”

“既然你懂,那就很好呀。”

他不由得声音发颤,眼光显得胆怯。

“谁都知道,趁人不在时在人家房间里乱翻,所谓女人的小聪明,全一个德行。”

一想到这样的回复带有攻击性,他就全身哆嗦,耳根发红,也不知什么缘故,眼眶噙满了泪水。

“趁人不在时动作,彼此彼此。哥哥不是也偷偷地在看怪书吗?”

照子看到佐伯那副哭丧的脸,顿时来了精神,她用更加温柔的语调,安慰似的说心术不正的话。

“事实上,我之前查过哥哥的书柜,参考书一本也没有,奇妙的讲释本倒有五六册。你们怎么会对那种书感到有趣呢?我搞不懂,它们又不适合现代人。或许是我多管闲事,近来哥哥总有点怪怪的,旁观者看来很担心哟!”

照子显得十分镇静,装出一副相当担忧的样子,侃侃而谈。佐伯听到一半就受不了了,把手指塞进耳孔,不想听下去。照子一说完,他就松了口气,仿佛雷声已过。

“觉得讲释本有趣,就不能当现代人啦?说起来,何为现代人,女人怎么会懂呢?”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刻意地撒谎、隐匿呢?”

“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本想用辛辣的语言来一笑了之的,但除了说这种普通的话语之外别无他法。他的语调渐渐变成了哀求。

“说你了不起,意思是请你适可而止。像你这样的女人随意挤进我们的圈子,你们没有妨碍和为我们担心的权利。究竟是谁批准,你们从何时具有这种权利的?”

佐伯的双手按住颈项,呻吟似的说道。

“与你交往以后,我和铃木的脑袋都变傻了。托你的福,我的神经衰弱症到东京后,也变得更严重了!是近代的也好,不是也好,我已经没精神看比讲释本更复杂的书籍了。”

“我对你造成了那么大的妨碍吗?……”

“怎么说都行,总之你能不能不要常上到二楼来?”

说完后,他咬紧牙关,闭上双眼,像死了一般安静。他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急急的喘息声连照子都听得很清楚。她默默地坐了一阵,终于说道:“如果是我不好,请你原谅。不过,我是很能理解哥哥心情的。”

抛下这句话,她悠悠然地走下楼去。

佐伯已经没有勇气拿出身下的《高桥传》继续阅读了。一想到自己卑下的、肮脏的、腐朽的脑袋瓜,被残酷而又清晰地暴露出来,遭到无情的轻蔑,就感到惭愧得无以复加。

为了打消惭愧的不适,他从被窝里伸出手去,到桌子抽屉里拿出小瓶威士忌,把下颏贴在枕头上,用铝制小杯子开始饮酒。因为俯卧着睡相不好,浑身的关节都感到疼痛。……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手腕立刻累得不行,那么放下双肩,胸口贴在棉被上,咽喉搁在枕头上,别说喝不成酒,连呼吸都感到困难。稍稍抬起背脊,下腹部就遭到难受的挤压,腰椎骨就难过起来。想想怎样的姿势才能让身子显得比较舒服,在力量的权衡下,不论重点放在何处,痛点立刻就会产生。

喝干,滴酒不剩。扔出空罐的同时,打了一个大大的嗝儿,他一翻身呈仰卧姿势,感到近来没有遇见的痛快的醉意。“痛快”当然有个程度的问题,他只是在为表面的醉意祝福,而要尽量避开那些令人讨厌的联想:弄脏棉被,手脚冒汗导致黏黏糊糊,睡衣搞脏后变得油腻腻的,连续两三天因照子的Dream[5]而烦恼……

在三十分钟的时间内,他做了多个奇怪的梦。做了醒,做了醒,最终成功地甜美入睡。但是,他安静的睡容上不时聚起不安的阴影,眼睑抖动,睫毛震颤。他隐隐约约地记得,到了傍晚,亮灯后不久,阿雪上来叫吃晚饭时才醒来。

“嗯,知道了。今天我不大舒服,晚饭就不吃了。是粥吗?粥就不喝了。”

用棉被蒙着头,蠕动嘴做了这样的问答,又继续睡了。

可是,接下去就睡不着了,总觉得还有睡意,却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两三个小时,终于清醒地睁大了眼睛。从头上的玻璃窗里,看到几颗星星清亮闪耀。壁橱后面大概是老鼠在窸窸窣窣地活动。他从屁股底下抽出《高桥传》,很快读完了。接着又从书柜底下抽出一本《佐竹骚动妲己阿百》来。

和《高桥传》一样,也是一本讲释本,封面上的石版画上,印着头发蓬乱的妲己阿百,她口咬断刀,露出白色的小腿,身着红色的衬裙,即将从船舷跃入海中。从艺术上说,此画并不值钱,不过,这时候的佐伯对这幅画最有兴趣。在过分鲜艳的蓝色海水波涛的围困下,即将触碰到水面的妲己脚底的曲线,妖妇般的眼神,手腕、后颈都画得不甚自然。看到这一切,想象这本书的内容——有种种复杂、残酷的故事,自然会引人入胜。

开卷阅读,真是越看越有劲。

之后,小小的阿百逐渐露出毒妇的本性,在十万坪残忍地杀害了桑名德兵卫。且听下回分解。

这样的情节勾起了佐伯的好奇心,瞪着愚钝的眼睛,一口气往下读。

德兵卫于十万坪被杀的段落是名文。

……当时负有盛名的十万坪,实在是太寂寞了。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不凑巧,天上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阿百发现了德兵卫的漏洞,拔出藏在腰带间的短刀,扑哧一下扎进德兵卫的侧腹。啊的一声,德兵卫就想逃走,可是他背负重物,动弹不得。“嗯,嗯,那你就杀了我吧。”“德兵卫,你要是活着,会妨碍我的发迹,虽然可怜,我还是要杀了你。这也都是因为你的愚蠢,少啰唆,快去你的往生吧!”一把抓住他后颈项处的头发,一通乱砍。……割喉结,刺咽喉,将尸首投入河中……

佐伯突然把手放到了自己的喉结处,轻轻压着。就像旧椅子的弹簧,从皮下向外凸起,这块会左右滑动的软骨,又薄又凉,倘若用闪闪发亮的刀刃去剜取的话,结果会是怎样的?中学时候的老师告诉他,这突起物的英语叫作“Adam’s apple”。按老师的说法,从前亚当吃苹果时卡在喉咙里,人就有了这突起物,所以人们就这样称呼它。——他想起了这奇妙的记忆,又继续阅读。

接着他又一口气看了两三页,看到阿百最后成了佐竹侯的姨太太,与恶家老重臣那川采女私通,结果导致全家的骚动。正在此时,突然楼梯吱呀吱呀地摇动起来。“不好,地震!”一时忘却的恐怖直冲心间,他拼命从棉被上一跃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