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者的悲哀(第3/14页)
接下来的五六分钟时间,章三郎的联想又转到了心理学的问题上,他点点滴滴地回想起自己曾经阅读过的柏格森的“时间和自由意志”论点,不过,大部分都忘光了,记不清任何一个理论的细节。尽管如此,章三郎还是为自己能够思考如此高尚问题的智力感到高兴。再怎么说,在这贫民窟的大杂院中,在这八丁堀几百号人的居民之中,能知晓柏格森哲学的人,除了自己也就别无他人了。倘若人的思想也能像行动一样外在显现,那么,那些邻居一定会为我头脑中的学问而感到惊叹不已的吧。
章三郎甚至想对外人显摆一下:“我现在正在思考如此伟大、如此复杂的事情!”
“妈妈,哥哥到现在还赖在厕所里呢!”
当房间里传来妹妹的喊叫声时,章三郎总算挪动麻痹的双脚到廊檐的盥洗盆边洗手。妹妹依然没有停止嘟囔。
“上这么长时间的厕所!哥哥一天上个两三次,天都要黑了。哪儿像个江户男儿呀,你就不能快一点啊?……妈妈,妈妈……”
终日仰面朝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地躺在这昏暗寂寞的房间里的妹妹,只能靠与妈妈的对话来排遣一点无聊。她已经预感到一两个月后,自己的死期将至,每当极度的悲伤和担忧来临之时,她就会冷不防地发出娇嗔之声叫喊母亲。但是,在厨房里干活的妈妈常常无法听见,妹妹便会焦急地放大音量,“妈妈,妈妈!”地高声大喊。
“哎,哎……”母亲隔着屏风战战兢兢地回答。“啧……”妹妹咋了咋舌,马上恶语相向。“妈妈,你聋了吗?刚才起就一直在叫你,不管你手上有多忙,总该听到我的声音吧。”她本来只是个十五六岁的早熟、伶俐的姑娘,得了这不治之症后,变得神经异常过敏,像个年幼无知的孩子那样说话任性尖刻,母亲怜其重病,总是忍让着她。
可是哥哥章三郎对于濒临死亡的妹妹的嚣张狂妄,觉得极其面目可憎。认为她是以“即将死亡”为武器,对于家长和兄弟恶语相向,使他心中好容易生成的一丁点儿同情瞬间变成反感。
“混账!一个小屁孩,别多嘴。看你可怜,老老实实地待着,还对你多有几分同情。生病就得有个病人的样子,盖好被子好好约束自己。行将死亡的人还如此盛气凌人,真讨厌!”
他常常想这样毅然决然地骂她一顿,甚至想在她死之前狠狠揍她一次,以解心头之恨。碰巧听到妹妹在指责自己上厕所,章三郎不由火冒三丈,于是恶狠狠地盯着病人的脸。然而,这丫头照例用她那异常冷静严酷的、西方魔女般的眼神回敬他,最终还是章三郎怯阵,不吭声了。章三郎感到,自己若是现在和妹妹吵架,那么她那奇怪的直盯着自己的眼神,即便在她告别人世后依然会长时间地留在这屋子里,每晚瞪着自己。别的人或许并不知晓,而对既胆小又神经病态的章三郎来说,这种局面绝对可能发生。明明只是个姑娘家,却敢对母亲和兄长嘲骂,那肯定是不道德的行为,虽然是个将死的人,但做了坏事受到斥责也是理所当然的,可奇怪的是,不知为什么,妹妹具有一种奇异的强势,反会使指责她的人受到良心的呵责。——对此心明如镜的章太郎,虽然心里恨得直痒痒,最终也只得强忍愤怒,就此作罢。
哥哥和母亲都不愿搭理自己,妹妹也自知无趣不再耍性子了,一时间房间安静下来。不过,妹妹不停眨动的眼睛里,目光依旧凌厉,直盯着从她枕边走过的哥哥的背影。章三郎为了躲避妹妹的目光,直接上了楼梯,马上又回转身,缩头缩脑地打开病人床边的壁橱门。
“哥哥,你打开壁橱要干什么?”妹妹语气生硬地问道。
“上次妈妈从日本桥借来的留声机,还没有还掉吧?”章三郎的脑袋钻进黑黢黢、略带霉味的壁橱,尽可能语调温和地问。
“虽然没有归还,可是你找它干什么?你就是翻遍了也找不到的!”
“我想拿到二楼去听听,你把它放哪儿啦?”
章三郎伸出头来,环视了一下屋内。靠着对面墙壁的橱柜上,有一块竖条纹状包袱巾盖住的四方形物体,看上去很像留声机。
“哥哥,你不许随便摆弄那台留声机。那是阿叶借给我的。你要是胡乱播放,搞坏了唱片,阿叶会对我生气的,你别动它!”
“不会的吧。我就是借了听听。哪会弄坏啊,没事儿。”
“妈妈,哥哥要把留声机搬出屋去!”
就在哥哥若无其事地从橱柜上取下留声机,开始摆弄机器时,妹妹歇斯底里地狂喊起妈妈来。
“章三郎,妹妹让你别动,你就不能照她说的做吗?”正在厨房后门处洗衣裳的妈妈,手上还带着肥皂泡,用带子束着和服的衣袖跑了出来。
“……那留声机可是阿叶的宝贝,说是离不开它,也不愿意借给我们。因为阿富想听,才勉强借来的。你这种毛手毛脚的家伙,连怎么放唱片都不知道,弄坏了可怎么办?咱家除了阿富,你爸爸和我都没动过那机器啊。”
阿叶是章三郎叔叔家的女儿,与家境落魄的章三郎家不同,叔叔家十多年前就渐渐发迹,现在在日本桥的大街上开了一家气派的杂货铺。无论是四五年前章三郎上文科大学的学费,还是去年春天妹妹阿富生病以来的医药费,都多亏了叔叔的帮助。八丁堀一家全靠着叔叔的庇护,才得以勉强度日。叔叔女儿的留声机,也是阿富母亲因妹妹的恳求,半年前从阿叶处借来的。
“阿叶啊,真是对不起,能不能把你的留声机借给我们四五天?阿富每天都很寂寞,他说让我问你借。”
“好吧,您拿去吧。”阿叶不得已地答应了。但是,她最喜欢的小三郎的《纲馆》《林中客船》等唱片却故意藏了起来不借。对于唱针的装法,上紧发条的方法也都一一做好说明,这才借了出去。
“人家那么宝贝的东西,干吗要借来!还是免了吧。要是给弄坏就糟了。明天还是快快给人家送回去!”
度量小的父亲傍晚下班回家,冷不防就训斥起母亲来。
“可这是你女儿想听才借来的呀。再说了,你自己不也借来不该借的东西嘛。”母亲一点儿也不示弱。
“那当然啦。我要借的对方都不会拒绝的。所以我们更加要好自为之。就是不借,我们也已经受了人家不少的恩惠,为什么要把人家不愿借的东西硬是借来?”
“受人恩惠,是我异想天开要受人恩惠吗?你若觉得不好意思,不想受人恩惠,那也做个样子出来给我们看看呀。明明自己没本事不受人家照顾,还老埋怨别人!要是你能做到让我们不为难,那我怎么会做让你脸上无光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