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葛罗莉 1990年·冬天(第2/2页)
我原本想与你继续联络,但是直到聚会结束,始终没见你私下向我示好。尽管我们在聚会上表面看起来总是非常热络,也是团体里坦白伤痛最多的两个人,但我仍旧无法得知你对我的真实想法,所以与你的联络便被截断了。
就这样过了五年。
提笔写信给你的一个多月前,我记得那天是初秋十月的午后,打开窗子看见外面的天空,是一片湛蓝的晴朗。天空一反多日的阴霾,呈现近日少见的清晰的蓝天白云。我当下决心出外走走,感受难得的暖和。
当我换上外出服,心情轻松地离开家门,踏上砖红色的长街,想要迈开脚步,融入这片晴朗的天气里时,一阵既熟悉又陌生的音乐,从我即将跨越的转角前方响起。
一批留着垂肩长发、绑着五颜六色的辫子头、穿着宽大的牛仔裤配搭着格子衬衫和涂鸦T恤的年轻人,看起来像嬉皮杂牌军,约十五到二十位街头即兴演出乐手,携带着喇叭与萨克斯风,间或有些吉他与贝斯,沿着S镇中央的马兰伦大道进行演奏。而围绕在他们旁边的人群,缓慢地跟着乐队的步伐,嘻嘻哈哈地行走。乐声从那个转角清晰地朝着我流泻过来。
这种音乐,我此生只认真听过一次,却希望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生命中。音符此时像被赋予了真实的形体,如同影片般一格格放大在我面前。
这是爵士乐,一般人记忆里轻松自由的爵士乐。却甚少人知道,爵士乐源于极端浓郁的悲伤。
女儿在十六岁那年,某天从学校回来后,坐在正费心打理晚餐的我身后,口气慎重地告诉我,如果有一天她死了,葬礼上一定要放埃灵顿公爵、阿姆斯壮,或者是任何人演唱的爵士乐。
“什么!你说你有一天怎样?”其实我马上就听清楚了她说的话,但是仍旧掩盖不住她在我面前,在年老她二十五岁的母亲面前提起这晦气字眼的怒气,于是停下正搅拌沙拉酱的双手,提高声调地质问她。
“我死了,如果我死掉的话,葬礼上一定要放爵士乐。”她的声音充满着一股奇怪的坚定。
“你这小女生怎么回事!好好的说这些干吗?”我回过头,盯着坐在餐厅椅子上的她。那时正从厨房右边的窗子透进一道澄黄色的阳光,把她金黄的发色和无瑕得如同天使一样的脸孔,笼罩在刺目耀眼的明亮中。
“妈,你不要管嘛,就记住我说的这个小小心愿就好了啊!”
她语气不悦地低下头,打开她摊在桌上的一本小说专注地读着。我没有继续与她对话,心醉神迷地凝视着这个上天赐予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事物,足以让我用全部的生命来换得的我的孩子。现在想起来非常讽刺,那时她的心里一定充满着无法言喻的悲伤,才会说出那种话,而我却在那种时刻,沉浸在拥有这孩子的甜美感觉中。
我想,那一刻,我与自己女儿的距离,远得如同没有边际的大海,远得让我无法想象。
在我准备她的葬礼时,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这句话,便疯狂地寻找这种陌生的音乐,也才明白爵士乐的起源。早年,美国与欧洲各地的黑人族群长期处在社会的低层,生活贫苦困顿,也饱受歧视,黑人们便认为死去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满足,所以葬礼上的哀歌全都是这种轻松愉快的爵士乐。
我明白后,心里的疑惑痛苦强烈得让我终日以泪洗面——我的女儿安娜,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会坚持这样的心愿?她不顾一切离家出走时,究竟遭遇了什么我想象不到的痛苦?在她的葬礼上,我忍着心痛照着她曾要求过的,请来一组小型爵士乐团,从灵车出发到墓园,吹奏出一首接一首的爵士乐曲。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认真聆听这些既快乐自在又让我全身发颤的爵士乐,它们不再是漂浮轻快的音符,而是生命中一个个充满残忍、困惑的烙印。
原本藏身在街头转角那支即兴演出的爵士乐团,正一一地从我面前经过,我居然无法动弹地当场蹲在地上,任由脸上的泪水疯狂滚落。环绕着爵士乐手的民众没有人发现我的存在,他们大声唱着歌曲,双脚如同上了发条般跳着杂乱的舞步,喧嚣地经过蜷在墙角发抖的我。
这段时间没有维持多久,当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在我听来如同地狱挽歌的爵士乐也越来越模糊,我终于睁开被泪水沾湿的眼眶,看清楚阳光撒在对面石墙上的橘红色印子,眼前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不知道站在那儿多久了。歪头看着对面蹲坐在地上的我,脸上浮起一种奇怪的、悲怆的表情。我在泥沼的记忆里搜寻属于你的那块记忆,终于让我想起关于你我的巧合,同时我突然有种非常诡异的联想。我对着正走过来、蹲下、扶我起身的你,有种正在照镜子般莫名其妙看着小我将近两轮年纪的孪生姐妹的感觉。
“葛罗莉,好久不见。”
这是我们五年后再度相遇时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证明了我老朽的脑袋关于你的记忆没有出错。你靠近我,脸上堆满了善意。
“谢谢你。”我随着你的搀扶,勉强站起身来靠在石墙上。
后来我们并没有闲聊多久,只是客套了几句问候的话,仓促地交换了通讯地址,转身离开对方的生命。
罗亚安,在你看到这封信的尾声,我只想跟你说声谢谢,谢谢你总在我生命里最脆落的时刻意外出现,并悄悄地给我某种奇异的支撑力量,给我这对生命已无所求的老迈老妇一点点心灵上的安慰。
把最美好的祝福给你
葛罗莉
199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