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者凡内莎 1980年·秋天(第5/6页)
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哭了又哭,失去力气地跪倒在草原中,小声地疯狂地呢喃着她的名字。夜缓慢寒冷地流逝,仅剩下安娜放在毛毯上的两个手电筒,仍亮着微弱的黄色光芒。气温不断下降,夜晚的虫鸣,听起来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逼迫自己张大眼睛,集中焦点,盯着前方幽暗中的她优雅地吞下准备好的毒药。我用手紧捂住嘴巴,看着眼前的一切。安娜一脸庄严,仰头把药丸一股脑地倒进自己的嘴巴中,吞下。药丸顺从着吞咽的水从她的咽喉流到胃部。
安娜在此刻像是沉浸到银色的湖面底下,她的眼睛仍是灿亮的湛蓝,照亮且穿过幽暗的夜,缓缓闭上。
直到最后,在最后的几秒钟中,我的眼睛仍牢牢地盯着安娜。
我的眼泪从眼眶中渗出。我突然想,或许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或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既没有存在过,也不会从此消失,她永远都在中间地带的交会时光中发出微光。
安娜不是独立的个体,她是所有东西的综合体。
她是天空也是海洋,她是辽阔的草原,也是静谧的湖。我闭上眼睛,感觉安娜之死是一个宽大的水域,在这之中,森林重叠着森林,天空吞蚀着天空,平静如镜的湖面反射着孤独的影子。
一切事物在这里的影像都是多重的。而我,我们所有的人,都不在那之中。
我压抑心中复杂的情绪,把脑袋放空,看着大雾包围着她。她即将被死亡吞噬,不留一点踪迹。我深深地记下眼前的天使一点一滴缓慢丧失生命,这个神谕性的一刻。
最后,我甚至在她的身体还未褪去温度、心跳刚停止的一刹那,冲过去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接着,我依照她在最后时刻跟我说的,脱下死去的她身上的衣物,她要自己身上空无一物。她告诉我,她希望在死后亲近泥土,彻底地与这片大地亲密地结合在一起。我费力地把她的衣服脱去后,叠好放进我的书包里。接着,在一旁的树干旁边挖了一个洞,把裸体的她埋了进去。
天使死了,就此消失了展翅的翅膀。希望安娜能真正找到属于她的天堂。我把双手虔诚地放在泥土的上方,在心里默默地对着她,也对着自己说。
后来,我终于平复好心情,收拾完所有的东西,准备离开这让人伤心欲绝的地方。
正当我背起书包朝白色的石墙处走去时,听见不远处,距离我约十公尺的草丛里,传出隐约细小的、很奇怪的呻吟声,与虫鸣重叠交汇在一起。
我很疑惑,许多想象在此时又回到原有的位置上。但是我已经不再害怕,好像经过了刚刚的一切,我的心也强壮起来,或许,有可能正相反,我明白自己的心已经脆弱悲伤地处在不会被任何事物打击到的底部。
我没有多想,依循着声音的来源,悄悄往对方走过去,便看见在昏暗的草丛中反光着一些幽微的光。
我在声音的前方停下脚步,仔细弯下身子盯着。是一对隐身在草丛中正裸身交缠在一起的男女。
我瞪大眼睛,觉得真是荒谬极了!我看见一对正利用黯淡的夜晚在无人的草原中交欢的男女,而几分钟前,安娜在不远处结束了她的生命!我站在他们上方,沉默地看着这一对完全没察觉到我的存在、正在享乐的男女。
是琳达!是我的姐姐琳达!
昏暗中,我辨认出熟悉至极的她的笑容,也就是那张让人羞愧的海报瞬间捕捉到的笑容。
我的血液轰地冲上了脑门,心跳加速,紊乱地颤抖不已……下意识地握紧自己的双手,努力让身体的颤动不那么明显,不让突然涌上的绝望感灌满全身。
我不晓得自己最后是怎么离开那里、离开那片草原的,但是我的心情已经不像先前看见海报时那样痛苦难耐。这个姐姐带给我的伤害与羞辱,已经足以让我亲近死亡的边缘。
安娜之死清楚地告诉我,我不应该把琳达背负在自己身上,我可以也应该让自己解脱,我不用为她感到羞惭,因为那是她选择的人生。
她应该为自己负责。
牧师念完一长串的吊祭文,棺木缓慢合上盖子,抬起来准备放入挖好的泥洞中时,父亲赶到了葬礼的会场。
我远远地看他晃着灰白蓬松的头发,身上的西装也凌乱不整:外套衣领乱翻到衬衫里头,领带也没有系好,远看像两条黑绳子在胸前晃荡。他右手拿着一瓶啤酒,左手扶着墓园的木头扶梯,步履艰难地朝这里走来。
母亲推了推我,要我专心注视琳达的下葬。我也在底下推了推她,要她回头看父亲已经来到了现场。母亲转过头,连忙走过去搀扶身形摇摆的他。
我的父亲,这个终年为了生活打拼的男人,在日光下看起来异常衰老,好像瞬间苍老了十几岁。皱纹与干燥的皮肤带着说不出的风霜感,佝偻的身形宛若六十几岁的老人。我看着母亲的背影穿越过人群,走到他的身边。大家也因为她这个举动,停下葬礼的进行。
此刻,大家都在凝视着这两个因为女儿的死而迅速衰老的人。
我看见我的父亲与母亲在距离我约五公尺处,缓慢地朝我艰难地抬起脚步。我的眼眶突然变得非常潮湿。原本对琳达的死还残留极度倔强且鄙视的心情,此时全都因为眼前的父母而化为乌有。
我的父母没有错,这两个为了生活终日辛勤工作的可怜人根本没有错。他们的爱跟所有的人一样,希望可以提供我与琳达好的生活环境、好的教育,甚至奢望好的物质生活。他们就是那么单纯地希望且认真地奋斗着。
然而,这却是我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想。没有做好的是我们,是我与琳达。
或许,我们早该对自己负责,而不是把这样的责任都推到我的父母身上。我想起之前我还因为母亲的寒酸与家境的穷苦以及琳达的浪荡而在同学面前不敢抬头,不愿意承认他们是爱我的家人。
但是终究,我没有为自己负责,却只会不断地抱怨自己生在这样的家,为什么如此不公平之类的……我甚至还在琳达未归的夜晚一遍遍在心里诅咒她的放荡终究会遭遇可怕的下场,我根本没有做好身为一个妹妹、身为家里的一分子,应该用真心去真正地关心每个家人。
我低下头忍住想哭的冲动,又抬起头,仔细地看着一度暂停的葬礼继续进行。
等到那口装着琳达身体的棺木慢慢地被泥土覆盖,一点一点地在我的眼前消失,直到墓穴被埋了起来,直到大家转身离开墓园,我开始记起很多事情,包括琳达以及我们一起拥有过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