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匪君子(第2/5页)

夜深了,屋里的三个小人儿相依而眠,头靠着头,肩并着肩,做着各自心里的梦。

梦里的我变成了一只小鸟,金黄色的喙,殷红的脚,扑棱着翅膀站在将军的肩膀上。他骑着马奔驰在黄沙白草的西疆,我一飞冲天入了云霄。在那云雾缭绕的地方我见到了阿娘,她抱我在怀里轻轻地摇着,轻轻地晃着,她的嘴贴在我耳边,她说:“不要去晋国,不要去晋国,我的女儿不要去晋国……”可她又说:“去晋国,去晋国,我的女儿要去晋国找阿藜……”

“阿藜,阿藜是谁?”我贴在阿娘的怀里问。

可阿娘听不见我的话,她怀里抱着的是一只鸟。

我瞪大眼睛从噩梦中惊醒,黑暗中,那个晋国少年正用星子般的眼眸看着我。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晋国人,于是我问他:“晋国在哪里?”他愣了愣,说:“晋国在秦国的东方,它的南方是楚国,它的北方有鲜虞和燕,宋国、卫国、齐国在它的东方。”

“那它离秦国远吗?它离雍城远吗?”我似懂非懂地问。

“远,走路也许要半年,坐车快一些,顺风的时候也可以坐船沿渭水一路行至浍水,晋都新绛就在浍水旁。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想去晋国?”于安把身子朝我靠了靠。

“不,我不去晋国。”我看着头顶黑漆漆的木梁摇了摇头。

“那你……”于安欲言又止,忽然他用手臂支起身子,低头俯视着我的眼睛,抿唇道,“阿拾,你的眼睛,为什么……月光下你的眼睛……”

“我不是山鬼。”我直直地盯着他。

他一怔,随即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难以言喻的哀色,他连忙想要解释,可我已经把脸转开了。我这双眼睛是我身上最深、最丑的一道疤,他看得,却揭不得。于安无奈地躺了下来,我背对着他。过了许久,他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胛上,如梦呓般说道:“阿拾,你知道吗?在楚人的传说里,山鬼是住在大山里的神灵,她喜欢戴着香草花冠,骑着虎豹奔驰在森林里。她很孤独,但她生得很美,比世间所有的女子都要美……”

有那么美的山鬼吗?我闭上眼睛,听于安在我身后絮絮地说着。

嗬,这个晋人知道得可真多啊……

我弯起嘴角,然后沉沉睡去。

这一夜再没有梦见任何人。天微微亮的时候我就冻醒了,回头看看于安和四儿都还睡得很沉,就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此时天色还早,我取出针线就着窗口透进来的晨光,倚墙补起衣服来。

天冷屋寒,手指易僵,我缝上几针,就不得不停下来搓搓手。

自己的短袄破在后背,补得难看些也就算了,可看着于安肩头那些参差不齐的针脚,我实在觉得有些丢脸,于是又在上面补绣了一朵歪歪扭扭的木槿花。

叠好衣服放在床头,床上的两个人还缩在一起睡得香甜。我替四儿拉了拉被子,转身出了屋子。屋外的积雪堆得越发厚了,脚踩在上面吱吱嘎嘎一阵乱响。太阳这会儿刚刚升起,微弱的阳光穿过银装素裹的树枝投映在雪地上,不甚明媚,却照得眼前一片晶亮,很是好看。

我花了半个时辰扫清了书舍外的雪,又按例在屋内生起了炉火。

过了午时,将军才出现。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了一卷竹简坐在案后细读,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

我其实很想跟他说说话,但又没有胆子开口,因此,一个下午的时间都在开口和不开口的纠结中度过了。

待到太阳西沉,将军终于放下书卷。我起身去寻火石。一盏青铜跪俑树形灯由下至上共七只灯碗,待我踮着脚将它们一一点亮,整个房间便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橘黄色光晕。

我满意地将火石塞回自己怀中,一转身,却发觉将军正站在我身后。我高高地仰起头看着他,身子几乎有些站不稳。

“小儿可有名?”将军一撩衣摆在我面前蹲下。

“阿拾……我叫阿拾。”我结结巴巴地回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好像比我梦里的更加好看。

“阿拾,是个好名。”将军念着我的名字,眉眼之间似有笑意。

我扑通一声跪倒,心想,这回总算有机会谢他当年的收留之恩了。

“将军,公子府家臣符舒求见。”门外传来家宰秦牯的声音。

将军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下去吧,之后三日我都要会客,若不想被人要走,就老老实实待在房里。”

“呃……诺!”我用力点头。

“这个拿回去。”将军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榆木黑漆小盒递到我手上。

我抬头疑惑地看着他,他朝我微微一笑,挥手道:“去吧!”

我磕头告退,一出门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怀中的木盒。木盒里齐齐整整地放着一卷素白的蚕丝、一卷淡黄色的细麻,还有一方艾草色的帛布。我看看自己身上没了夹层的冬衣,摸摸漆盒里滑手的丝麻,再回头瞧一眼身后温暖的书舍,心里顿时涌进一股热流。这热流流经全身,让我整个人暖融融的,如泡在温汤里一般,耳畔夹冰带雪的晚风都突然变得和煦起来。

柏妇只花了两天的时间就给我做好了新衣,我想寻个空隙穿上新衣向将军道谢,却迟迟没有机会。雍城的人仿佛一夜之间都知道将军要在都城长住了,拜帖络绎不绝地递进来,将军的书房里每日都挤满了高谈阔论的士族。

这几日,四儿忙里偷闲替于安出了一趟城。她在城外的榆树林里找到了唯一一棵栗子树,然后用石头在树皮上刻了记号。于安说,如果他的家奴没有死,看到记号后就会想办法救他出城。四儿把事办得很顺利,可回府后却不小心饿晕在院子里,磕破了头。

如果于安要继续在府里住下去,我们就必须先解决一个问题,那便是吃。三个长身体的孩子,靠府里分来的那几口黍羹哪里吃得饱。于是乎,我就把主意打到了那几只“吵死人”的身上。

“吵死人”是我给一种长着黑色尾羽、红色面部的胖鸟取的名字。这几天不知从哪儿飞来了这么几只鸟,每天清晨、黄昏站在树上咯咯地乱叫,叫声响亮,老远都能听见。

于安对我逮鸟的计划很是好奇,他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做弹弓、不设陷阱,只把一袋草籽撒在树下就算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