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三十四章 心火中烧(第2/3页)

等我沐浴更衣完已是日落时分,赵无恤靠着房柱坐在屋檐下。漫天的彤云被风吹卷着在他眼前掠过,他半仰着头望着天际,神情淡然平静,让人不禁怀疑,刚才盛怒之下劈了我一棵杏树的人不是他。

我抚着湿发,倚门在他身后站了许久,他的思绪似乎跟着空中飞逝的云霞飘到了千里之外,完全没有察觉到我。

“你在想什么?”我移步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拿起他放在身侧的一壶辛香四溢的椒浆。

“我在想,原来我赵无恤也有弱点。”他靠着木柱转过头细细地打量着我,从眉毛到眼睛,从鼻梁到嘴巴。他嘴角噙着一抹笑,但眼睛却隐隐露出了一丝无奈和痛苦。

“是人总有自己的弱点,你莫要太自负了。”我仰头喝了一口酒,把酒壶又递给了他。

“可我的弱点不在我身上,她会跑。你不知道她下一刻会跑到哪里闯祸,你也不知道她下一刻会在哪里受伤。她明明是我的弱点,却让我连防备的机会都没有。”

“那你想怎么办?”

“成大事者,无情无爱才无弱点。早知今日,当初我遇上她时,就该杀了她。惋惜一时,也总好过现在日日牵肠挂肚。”无恤看我的眼神温柔依旧,可我却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无比认真,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来自他最深的心底。

我俯身解下他腰间的佩剑,递到他面前:“如今也还不晚啊,在她没有连累你、伤害你之前,你依旧可以杀了她。”我看着他的眼睛,一颗心出乎意料地平静,仿佛口中说的“她”与我毫无干系。

“冷心冷肺的女人……”无恤拿了佩剑丢在一旁,身子一歪躺倒在我腿上,双手紧搂着我的腰,把头深深地埋进我怀里,“晚了,太晚了。当日下不了手,如今却是想也不能想了。”

“红云儿,今日我恼了。”我抚着他的头发,喃喃道。

“嗯,我知道。我也恼了你了。”他搂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

“为什么?”

“因为你把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塞到了我房里。”

“我错了吗?”

“你没有错。只是我私心希望你能做错一次,放肆一次,为我忌妒一次。”

“好吧,你把然女送走吧,我后悔了。”

无恤在我怀中发出一声闷笑,摇头道:“不行。”

我心中一痛,狠狠地推搡了一把他的脑袋,作势起身要走。

“别走!她不是然女,是细作。”无恤双臂一收,无赖道。

“什么?”

“记得我跟你说过范氏、中行氏进攻赵家的那晚吗?”

“记得。”

“在我给府里养马的时候,府里的仆役们都管小然叫小马尾,因为她那时天天跟着我。赵家被攻陷的那天晚上,我从柴房逃出来后,去过她住的屋子,可她已经死了。”

“死了?!”我惊愕。

“嗯,她那几天发着高烧,昏迷不醒。许是和她同屋的几个婢子不愿意背着她跑,就干脆用被子把她捂死了。”

“怎么会这样?”我捂住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那这个然女?”

“不知是谁的细作。幸好你把她送了回来,否则留在你身边太危险了。”

“留在你身边,岂不更危险?”

“我留着她还有别的用处,你不用担心。倒是你,你今天后来跑去哪里了?又遇上了什么人?”无恤说到这里端坐起了身子。

“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是我的确不知道那人是谁。他咬了我几口,我扎了他一刀,倒也没吃多少亏。刚才落马只是吓到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你之前说要同我习剑的事,我答应你。”无恤叹息着将我贴在脸颊上的一缕湿发别到了耳后。

“真的?”

“嗯。”

“太好了!这回去齐国的路上你就教我吧!对了,卿相让你什么时候去齐国?”

“卿父这几日忙着和卫太子商讨送他回国继位的事,所以我还未来得及问,但最晚十日之后是一定要走了。”

“卫太子?那个密谋刺杀南子,败露后逃亡到晋国的卫太子蒯聩?”

“正是。卿父最晚明年秋天就会派五万大军送他回国夺位。”

南子是宋国的公主,卫灵公的夫人。当我还是孩童时,她就已经艳名远播。据闻,南子不仅美艳绝伦,还颇有权谋手段。灵公在位时,卫国朝政皆要问于南子。这个卫太子蒯聩因为与南子不合而失宠于卫灵公,便意图谋刺南子,却被南子发现,因而仓皇逃到晋国依附了赵鞅。卫灵公死后,卫人就立了他的儿子为国君。

“这人的事我早有耳闻,只是卫国依附齐国多年,卿相要送蒯聩回卫夺权,齐人恐怕不会坐视不理。”

“齐晋争霸多年,之前国中六卿混战,导致宋、郑、卫三国皆唯齐国马首是瞻;如今国政已定,齐国又在艾陵败于吴国,此时正是拉拢宋、郑、卫三国最恰当的时机。卿父关照蒯聩多年,就是为了收拢卫国。”

眼前的男人洞察分明,沉稳有谋,谈起政事时眉眼飞扬。我在心中不由得暗自感慨,也许上天赐他这样一个贵贱相交的身份,正是对他的试炼、对他的恩宠。

“阿拾,我回来了,今天有肉吃了!谁啊——谁砍了我种的树?!”无邪暴怒的声音从院外传了进来。

被无恤一剑斩断的那棵杏树,正是去年冬天无邪刚到晋国时从山上刨来的一棵野杏子树。野杏虽然个头儿小,入口青涩,但泡出来的青杏酒却清冽可口,一直是无邪的最爱。我和四儿从小嗅着将军府的杏花香长大,因而对杏树也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春风至,杏花开,我们三人都在期待着青杏挂满枝头的那一日。无邪这会儿见自己心爱的杏树被人砍断,在院外又叫又嚷,连着狼嚎了好几声。

“这都不出人声改狼嚎了,你赶紧走,别让他撞见!”我火急火燎地推了无恤一把,“别走大门,赶紧翻墙出去!”

“你让我翻墙走?!我又不怕他——”无恤话没说完就被我一手拽了起来。

“是我怕你们两个拆了我这院子。”我把无恤的鞋子往他怀里一塞,急声道,“赶紧走,我先出去哄哄他!”

“阿拾,我——”

“赵无恤——”无邪踢开门,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我伸手一扯,只勉强摸到他的一方衣角。

无恤本来坐在台阶上一脸不情愿地套着鞋,这会儿见无邪提着剑杀气腾腾地冲进来,拎着没穿好的一只鞋,嗖地一下就从墙上翻了出去:“狼崽,改天我赔你两棵——”短短一瞬,他的声音已经远得听不见了。

“好了,追不上了。”我和四儿两面夹攻才把发了狂的无邪生生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