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一章 齐都临淄(第2/3页)

无邪笑嘻嘻地走到我身边,说:“阿拾,这个时候赵无恤不在家,不会是去教坊喝酒、玩女人了吧?”

“胡说什么呢!”四儿狠狠地敲了一下无邪的脑袋,“赵家儿子不是那样的人,你这狼崽什么都不懂,不要乱说话。”

看着空落落的屋子,若说我此刻没有一点儿失望,那肯定不是真的。但若说无恤是流连教坊以至深夜不归,我却也不信。无恤这回本就是奉了赵鞅之命,趁齐国内乱、陈恒无暇顾及之时,暗杀范氏、中行氏的族人。夜深人静,正是他行事之时,我能做的便只有等在这里祈祷他平安归来了。

“无邪,你去瞧瞧后面有没有可以煮食烧水的地方,有的话,我们煮上一锅菽粥,再尝尝前日买的小鱼干好不好吃。”新绛城虽临着汾水和浍水,但鱼鲜依旧是金贵的食材。一般士族家里若是烧了鱼,总要省着吃上两天,最后还要用菽团子蘸着鱼汤把盘子抹干净。可齐国就不同了,齐国国中河道纵横,湖泽遍布,一串小鱼干不过一个刀币的价钱。我和四儿之前路过一个渔村时,一口气买了一大袋,足有百来条鱼干。

“吃菽粥配鱼干,太好了!我肚子早就饿了。”无邪把身上的包袱通通扔进了屋子,自己纵身一跃跳上了屋顶,“有,屋后面有庖厨,地里还种了菜。”

“行了,下来吧!”我端着油灯进了里屋。这是一座两厢一厅堂的院子,在东边的厢房里,我找到了一件无恤平日爱穿的墨底绣紫色暗云纹的长袍和另几件深衣儒服,但方便行动的劲服、胡裤通通不见了。

“找到什么了?是这间院子没错吧?”四儿来来回回好几趟,终于把车上所有的东西都搬了进来。

“是这儿没错。东西先放下吧!咱们先去煮点儿吃的,我也饿坏了。”

等我们几人吃饱了肚子,屋外已经月上中天。无恤迟迟未归,四儿怕我胡思乱想,便提议回屋试试这一路新买的衣裙。

齐国出产的冰纨细缯天下闻名,历代周王衣冠带履皆出自齐地。在晋国,公室、卿族家里的孺人、贵女都以穿着齐纨所制的衣裙为荣。若是谁家还有几个齐国来的女工,那就能在女眷们的聚会上好好风光一把。伯嬴此次筹备的嫁妆里,有八成布料都来自齐国。她的嫁衣,更是由齐国闻名天下的虹织坊所制,所费不下千金。

在晋国冰纨尚可见,但对于远在西陲的秦国来说,一丈冰纨的价格就抵得上一户人家一年的口粮,价格之高便是大夫之家也无力购买。再加上秦君不以奢华为美,秦人着衣也只求结实耐穿,所以,秦国大夫出使晋国、齐国时,常常沦为他国贵族口中的乡野鄙夫。伍封同我说起时,我愤愤然,只觉得那些用华衣美冠装饰自己的大夫才是真正的俗人,可这回到了齐国,面对琳琅满目、做工精美的衣饰、布料时,我和四儿彻底地沦为了大俗人。从半个月前进齐国开始,我们一路走,一路买,好几次都是无邪看不下去了,才把我们从商铺里拖出来,扔上车,逃命似的奔出市集。

这样狂买的后果是我们身上的钱没了,马车里的东西却多得差点儿挤不下人。

“这件好看,白底紫线,难得绣的还是你喜欢的木槿。嗯,再配这条紫晶带钩素腰带,挂这件碧玉串。对了,上回买的那对白玉耳玦放哪里了?”四儿把包袱全都拆开,衣服、裙子、腰饰、耳饰,摊了满满一地。

“红云儿待会儿回来,可别以为家里遭了盗才好。”我看着满屋子散乱的衣物,捂住嘴吃吃地笑起来。

“不是遭了盗,是成了分赃的贼窝。你快去换上衣服我瞧瞧!哈,耳玦在这儿!”四儿笑盈盈地把一对莹润白皙的玉玦交到我手上,“在新绛,你就没穿过几回姑娘家的衣裙,待会儿赵家儿子见了你,可要好好谢谢我呢!”

“那你也换,换那套短衣、襦裙上都绣了粉色芍药花的,配那条烟青色的腰带。”

“我穿那套,好看吗?”

“好看,保准把你的于安哥哥迷得魂灵出窍。”

“你们好没好啊?我要进去睡觉!”无邪在屋外大叫了一声。

“没好!”我和四儿异口同声。

“那我就试试?”四儿红着脸,很快就把我说的衣裙找了出来。

“你们再不好,我可就要踹门进来喽!我真的要踹喽!”无邪在屋外晃来晃去,早就已经失去了耐性。

“好了——”四儿摸了摸自己的长发,哗啦一下打开了门,“狼崽,姐姐好看吗?”

无邪上下打量了四儿一番,非常给面子地点了点头:“好看,看来红头发大叔说的是对的,女人还是要靠衣服打扮。”

“无邪,那我好看吗?”我放下手中的梳篦,拖曳着及地长发缓步走到门边。

无邪转头看向我,脸上的笑容突然凝滞了。他看着我,目光中闪过一丝奇特的光亮,那不是一个男孩天真无邪的眼神,它深沉得像是夜空,炙热得像是火种。

“怎么?不好看?我太久没穿女装,你看着是不是不习惯?”我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整个人突然有些发窘,“果然还是不好看啊,那我还是换回来好了。”

“好看,怎么不好看?他一个臭小子懂什么?”四儿连忙拽住了我。

无邪推了我一把,嘟囔道:“不好看,不好看,换了它!趁赵无恤没回来前,赶紧换了它!”

“不许换,好不容易出了晋国,干吗还要穿男装?”四儿顶上了无邪。

换,还是不换?正在我犹豫不决之时,院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是无恤回来了!

我心中狂喜,拎起裙角跑了出去。

一轮溶溶的弯月躲在薄云之后羞答答地望着人间,我轻轻放下裙角,在那扇微合的木门前停下了脚步。见到他,我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的脸热得发烫,一颗心似是要从胸膛里跳将出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身后有人笑着推了我一把,我踉跄了两步,一头扎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甜甜的金桂的芬芳带着一丝酒气萦绕鼻尖,这味道让我想起了那辆在闹市酒楼前经过的白牛香车和车里坐着的蒙面美人。

我把头抬了起来,眼前的男子一脸错愕地看着我。我微微一撇头,便瞧见了他身后那位手抱瑶琴、轻纱覆面的美人。

“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你那么久……”我把手轻轻地抚上男子的后背,男人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

美人抱着瑶琴,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清歌——清歌——”

“阿拾,他是谁啊?”四儿凑到我身边小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