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三十二章 风雨未艾(第2/4页)

于安看了我一眼,幽暗的眸子里有我看不清的情绪:“你放心,就像我当初说的,我一定会给她应有的名分。”

应有的名分?是妻,还是妾?

我抿了抿唇,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眼下的场景实在不适合讨论男女婚嫁之事。也许,等我们回了晋国,我可以找个更好的机会和他谈谈四儿的婚事。

牛车沿着城中大道缓缓地走了约莫三刻钟后来到了西城门前,原本我一直在担心要如何同守城的士兵解释身后两具尸体的来历,谁料,守城的人压根儿连问都没问就放我们出城了。

“他们为什么不查不问,就让我们把尸体运出城了?”行在城外的黄泥小道上,我低声问于安。

“这样的乱世,这样的荒年,也许每天早上都会有人往城外的坟地运尸吧!有空儿查问我们,他们倒不如闭上眼多打几个瞌睡。”于安轻喝一声在牛背上加了一鞭,“阿拾,昨晚我听你和四儿提起了瑶女,你们说的可是赵家伺候赵孟礼的那个小女奴?”

“赵孟礼?不,瑶女是智氏送给秦公子利,公子利又转送给伍封的一个乐伎。”

“那我们说的应该是同一个人吧!”遥远的东方,在无数层峦叠嶂的山峰后面升起了一轮火红的旭日,于安望着那一团红雾,徐徐道:“十六年前,瑶女还是随侍赵孟礼的小奴,范氏、中行氏被四卿逐出晋国后,她才和一群女乐一起被送进了智府。无恤少时救过她一次,算起来,她与我们几个也算是旧识。”

“你和尹铎也认识她?”

“你既然已经去过晋阳,一定已经听说了我与尹铎、无恤的旧事。”

“嗯,今春晋阳地动,我以神子之名与无恤同往晋阳,在晋阳的时候结交了尹铎。尹铎为官恪尽职守,最晚到今年冬天,晋阳城的房子就都会重新盖起来。有空儿你可以带四儿一起回去看看,你父亲当年真的——”

“阿拾……”于安面色一沉,打断了我的话,“你既知道我的身世,自然也知道我父亲是被逼自杀的。”

“我知道。”董安于是赵鞅的左膀右臂,他在六卿之乱中展现的才华让他成为智氏一族的眼中钉,所以内乱一结束,身为赵氏盟友的智氏就突然发难逼死了他。

“那你可知,他死后曾被人吊在自己督造的城楼上,曝尸足足半月?他用自己的命,救了赵氏一族的命,自己的家人却一个个地被人埋进了黄土。这些年,我不是没有机会回晋阳,可那个地方,我永远都不想再踏足。”于安扬鞭狠狠地抽了一记牛背,他映满朝霞的脸上,寒霜立现。

十六年了,当年的六卿之乱因赵鞅杀了一个赵午而起,却因死了一个董安于而尘埃落定。无论是当初提醒赵鞅屯兵提防二卿,还是最后一人独担了“始祸者死”的罪名,董安于的的确确救了赵鞅,救了赵氏。可对于安来说,对于董氏遗孤董舒来说,那段风云变幻的往事里却有他最不愿记起的痛苦回忆。

自天枢一别后,我眼前的人变得越发沉郁了。这些日子里,他又替天枢杀了多少人?那些死在他剑下的怨灵是不是还死死地缠在他身上,让他时刻不得快乐?他是这样一个男人,四儿是那样一个女人。虽说,她爱他入骨,可我真的放心把单纯善良的四儿交给这个谜团重重的男人吗?

我低头不语,于安拿鞭子又重重抽了一记牛背。两具尸体、两个活人,老牛长“哞”了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泗水边走去。

出了郭郛,穿过良田,当牛车经过路边一株已经落了花、生了满枝绿叶的桃树时,于安突然转过头来:“既然你和无恤是今年春天去的晋阳,他可带你见过城外汾水边的情人桃?”

“情人桃?”

“晋阳城外的汾水边有一棵桃树,每年春天都会开出粉、白两色的桃花。城里的少年都管它叫‘情人桃’,但凡有了喜欢的姑娘,总会想方设法带心爱的姑娘到树下相会。我以为,无恤一定会带你去。”

“那棵桃树,我见过。”那一日,我们坐船离开晋阳,小九正是站在汾水边的一棵双色桃树下用他亲手编制的花环送别了四儿。情人桃下,送别情人。只可惜,少年有情,少女却已经心有所属、身有所归了。

“无恤就是在那棵‘情人桃’下救了瑶女?”

“无恤告诉你了?”

“是瑶女自己告诉我的,只是她故意将汾水说成了浍水,将赵氏说成了智氏。”

“瑶女遇见无恤那年还是你现在这个年纪,赵孟礼手下的一群武士喝醉了酒打上了她的主意。若不是无恤出手阻挠,她恐怕……”于安一敛双眸合上了嘴。

一个如花少女、一群如狼狂徒,结果是什么,他不说我也明白。可遇上他,是幸还是不幸,却只有瑶女自己明白了。

“以一抵众,也难为他了。”

“是啊,那时候的赵无恤,可不是现在的赵无恤。你真该见见他鼻青脸肿、两手脱臼还死咬着别人耳朵不放的样子,真正是个养马的疯子。”于安忆起当年旧事,嘴角不由得一弯。

“你们都叫他疯子,我却从没见过他发疯的样子……”我望着茫茫四野,叹息道。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发疯。他那么不要命地去救瑶女,也许只是因为那五个男人也同样侮辱过他的母亲吧。”于安轻拉缰绳将牛车赶上了一条小道。

他母亲?!那五个男人……我心中一惊,一把攥住了自己的衣袖。

无恤极少同我提起他的母亲,每次我问起他的过去,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有点儿苦。可这样的羞辱……

“他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见过?”我问于安。

“没有,但听那几个男人说,她是个很美的女人。”

“听那几个男人说……”我腹中顿时升起一股恶寒。

“阿拾,你不用替他生气。如今连赵孟礼都已经死了,以无恤如今的手段,那五个人恐怕早就连灰都不剩了吧!”于安把牛车赶到一棵槐树下,一提下摆跳了下去:“到了,就是这里了!”

这是鲁都城外一处开阔的野地,因为临着泗水转弯的地方,略有些风景,便被人垒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坟丘。那些高低错落的坟丘散落在蔓生的野草丛中,不知悲伤的野荼在它们身上落了家,凌乱地开出了一丛丛黄色的小花。风一过,野荼白绒球似的种子便随风四散,一团团、一群群,在河风中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片死亡的长眠地,奔赴各自遥远的命运。

于安在一棵老槐树下择了一块空地,拿起铲子,铲出了一抔黄土。

饱浸了雨水的泥土重重地落在我脚边,溅起一片泥水。我默默地在一旁站着,站在飞絮如雪的野地里看着脚边的土坑越变越大、越变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