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一章 浮生若梦(第3/4页)

我在车水马龙、人潮如织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整整一日。我想买一壶酒把自己灌醉,可我怕自己醉了就会哭着跑进太史府里去找他,告诉他——我痛,我等了你二百零四天。我害怕有朝一日你会忘了我,我会忘了你。我害怕有朝一日,我再也不是阿拾,不是子黯,只是宋国扶苏馆里一个爱醉酒的酒娘,独自苍老了岁月,却再无可忆。

我从来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我知道自己软弱,才咬牙学着坚强。

日落西山,倦鸟归巢,当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扶苏馆时,两层青瓦朱楼早已火烛高照,内里酒客如云。可热闹,永远是别人的热闹。于我,这依旧是一个落寞悲伤的夜晚。我累了,累得没力气哀伤,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觉。

可当我穿过扶苏馆西侧的竹林回到酒园,我才发觉,原来睡觉于我而言,也是奢望。

酒园的门被人从里面关上了,门缝里隐隐透着火光——有人在等着我。

是那个秃眉浊目的家宰散吧,现在除了他还会有谁在这里等着我呢?我今天叫他当众难堪,他现在是等着我送上门吗?他要做什么?羞辱我,打骂我,还是干脆撕破脸皮强占了我?

我盯着眼前紧闭的竹门,耳边是扶苏馆里的歌女唱到几欲断气的、尖锐细薄的高音,我转身往回走了两步,提起裙摆一脚踹在了竹门上。

“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你给我滚出来,我就算是堆烂泥也轮不到你来羞辱!你躲在里面做什么,给我滚出来!”我忍了一整天,本以为自己还可以继续忍下去,可临到最后,居然被一根落在头顶的羽毛压垮了。半年多来的隐忍、委屈、痛苦,在这一刻突然像地底的烈焰冲破岩层喷涌而出。

我对着竹门又踢又嚷,泪水如决堤之水滂沱而下。多少年了,自答应伍封要抛掉自己的一身恶骨后,我就再也没有这样疯狂过。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阿娘,没有四儿,没有无邪,没有伍封,也没有无恤,到头来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可如今的我要到哪里找回自己被拔掉的尖刺呢……

在我被自己惶恐的泪水淹没前,竹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后,是一脸惊愕的陈逆。

“是你……”我看着陈逆的脸,僵硬地收回了拳头。在他眼里,我这会儿的模样一定与疯妇无异。从齐国到宋国一路行了一个多月,两颊的皮肤早已在寒风的摧残下开裂红肿。如今,那些裂缝被泪水填满,烧得我整张脸火辣辣地痛。

“你怎么了?你去哪里了?”陈逆焦急地跨出竹门。

“我去了艾陵。”我低头抹了一把眼泪,避开他探究的视线跨进了酒园,“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晋国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半月前就回来了。”陈逆阖上竹门,两步走到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有人欺负你了?”

“陈爷,我现在没有力气说话,放我去睡觉吧,我好累。”

陈逆闻言一动不动,他低头看着我,像一座永远不会移动的高山伫立在我面前。

我仰头无奈地看向他,我知道自己刚刚的行径很失常也很可怕,可我现在真的没有力气再同他解释什么了。

黑暗中,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对方。他目光如炬,我一片死灰。半晌之后,他终于移开了身子,随手拎起了放在台阶旁的木桶。

“你要做什么?”我无力地问道。

“去给你打桶水,你看起来很糟糕。”他的视线落在我开裂的面颊上,我讪笑一声把背上的包袱甩在房门口的蒲席上,兀自脱鞋迈上了台阶:“陈爷,你不用待我这么好,我对赵家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我也永远不会为陈氏所用。如果是陈盘派你到宋国来找我的,那你可以走了。”

“朋友需要帮助的时候,我绝不会走开。”

我闻言转过头,东山之上皓月初升,陈逆脸上真挚的表情伴着微蓝的月光清晰地落在我眼中。我看着他,有片刻的愣怔,而后冷冷道:“你错了,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需要你的帮助。”

我以为寡言如他会选择沉默地离开,可我忘了他是被世人叫作“义君子”的男人,他根本没有理会我冰冷的孩子气的拒绝。

“街市之上颔首一笑便是朋友,酒肆里同桌举杯就是朋友,你救过我的命,你遵守约定替我送走了艾陵的十万兄弟,即便你不愿与我为友,我也依旧认你是朋友。你的腿受伤了,如果不想承我的情,就当我是个多事的闲人吧!”

他拎桶转身,我不自觉开口叫住了他:“陈逆,你为什么要离开齐国?”

“因为这把剑。”陈逆按剑回首,“齐侯死后,相爷要肃清朝堂上所有与右相一派有关的大夫。我这剑杀人可以不沾血,离开齐国前我已经杀了二十七个人。世子不想我留在临淄城继续替相爷杀人,就给了我三年自由。世子没有给我什么命令,只说我路过新绛时若能遇见你,就替他和阿素说一声谢谢。”

谢我,谢我什么呢?

朋友、敌人,在我每一次坠入深渊的时候,伸手接住我的总是我的“敌人”。或许,正如阿素当日所言,这世间本就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永远的敌人吧!

我轻叹了一声,抬头对陈逆道:“他们不用谢我,你也不欠我什么。对不起,我今天过得很糟糕,现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想说就不用逼自己说了,我明白的。”陈逆朝我微一颔首,拎着木桶转身离开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把到了嘴边的两个字咽了回去。

上了台阶,推开房门,三个月不在,我的房间却异常整洁。微暖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芳芷香。床铺、书案,房间里的一应摆设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只是临窗的矮几旁多了一床淡蓝色的被褥。

陈逆端着水盆进屋时,我正盯着那床被褥发呆。我在想,他是不是离开临淄后就和我一样无家可归了。

陈逆把水盆放在我身前,迅速走到墙边把那床略有旧色的被褥卷了起来:“我今晚就会搬出去,你放心,你的东西我都没有动。”

“我不在的时候,你一直住在酒园吗?”我问。

“商队里没有酒,喝惯了你酿的酒,新绛城里那些掺了水的酒就咽不下去了。我在晋国待不住,岁前就赶回来了,本想喝你酿的郁金酒守岁,没想到你去了齐国。”

“今秋,我没酿郁金酒。”我从怀中掏出绣帕,一点点地浸入水中。

“嗯,我回来以后就知道了。那时候你不在,馆里又正好缺人看守酒园,我就住进来了。没有工钱,一日半壶浮白酒只够解馋。”陈逆从怀中取出一条灰黑色的布带,几下就把卷好的被褥捆成了一只可以背负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