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八章 花结传信(第2/3页)
“傻子,战场上只有奸细才最有可能见到对方的主将。没有主将的命令,谁敢私下处死了解敌方军情的奸细?好了,先别抱怨了,说吧,他见到你的时候都说什么了?”
“说什么?水都没让我喝上一口就问我花结是谁给的呗!你们是约好的吧?那赵世子一眼就看出来你把信藏在花结里了。”
“……他果真还记得。”
“你以前送过无恤这花结?”于安点亮墙角的一树灯盏,缓步到我身边坐下。
“嗯,很多年前在雍城的时候送过他一个。”
庶人祈福喜编花结,蒲草、苇秆、艾草都是庶人家的女孩喜用的材料。良人远行、出征,心有牵挂的女孩便编一个花结让心念之人带在身上,祈愿他能平安归来。雍城之战时,我在将军府里找到少时编的两个花结,一个缝在伍封的战袍里,另一个便给了他。彼时,他只当我是剩下的才随手给了他,挑眉歪嘴的样子很不乐意。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居然还记得这花结。
落雪的午后,天色阴沉晦暗,墙角新添的那树烛火照不了一室明亮,只照得昏昏黄黄满室斑驳迷离。我抿着唇,看着一圈圈橘红色的光轮在眼前交错荡漾,心里有许多话到了嘴边却吞吞咽咽始终没有问出口。
“你在天枢还好吧?五音的人没伤到你吧?”于安看着我道。
“我很好。浑良夫那人,无恤可用上了?”
“嗯,用上了。人虽是浑人,却恰好解了晋军的困局。月前,他与卫卿孔悝之母在家中挟持了孔悝,孔悝无奈之下策动群臣谋反。至我和黑子离开卫国时,晋军已经攻进了帝丘城。”
“居然这么快?”卫侯曾扬言要守城百日以待援军,没想到孔氏一反,卫国这么快就失了都城。
“无恤出兵卫国前已经派人在帝丘设下了一只‘金笼’,只等着卫大夫孔悝把其他七位掌权的大夫一个个领进去。孔悝叛君后,宫里有人给卫侯辄传了信,大夫们点头拥立蒯聩的当晚,卫侯辄就带着两个公子逃出城去了。没了君主的都城,不到半个时辰就破了。”
“环环相扣,倒像是无恤的作风。”
“哎呀,要我说啊,这里头最厉害的人不是丫头你,也不是赵世子,而是孔府里的那个老娘儿们。五十多岁的寡妇,非要不顾脸面改嫁给自己的马夫。当侄子的国君不同意,她就挖空心思帮自己的兄弟夺了位。就是可怜了孔大夫啊,平白给自己孝顺出一个小后爹来!哈哈哈,浑良夫这竖子也真狗娘的好运气,脱了麻衣睡了个老女人,起床就能换狐裘啊!马夫变大夫,有趣,真有趣!”黑子一边说一边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浑良夫作为蒯聩夺位的第一功臣,自然会受到新君的大力奖赏。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性命早在一切开始之前就已经被无恤卖给了孔悝。不管他是马夫,还是大夫,死亡是他唯一的归宿。“浑,诱之以名;悝,以浑之命诱之。”一环扣一环,今朝得意臣,明朝冤死鬼,权谋厮杀,一贯如此。
我低头沉吟,黑子却越讲越兴奋,满嘴唾沫星子嗖嗖地往外喷:“臭丫头,你这回没跟着我去卫国真是可惜了,你知道浑良夫是在哪里逮到孔悝的吗?屎尿里啊!哎哟,孔悝的那双鞋啊……”
“你赶了一路都不累吗?快回去睡觉吧。等你缓过来了,我借明夷的院子请你赏雪喝酒。”
“别,赏雪喝酒这种事,你还是找巽主玩吧!哥哥我这几个月天天做梦都梦见你被五音抽筋剥皮,现在你没事,我可要去睡觉了。谁也别吵我啊!”黑子一抹嘴巴起身对于安道:“巽主,你也好几天没睡了,这丫头现在好好的,你也赶紧去睡一觉吧!”
“好。”于安应了黑子,眼神却没有离开我:“除了卫国的事,你还有其他的事要问我吗?”
“不急,你先休息吧!其他事我们晚些再聊。”
“好,那你也早点儿休息。”于安起身从袖中掏出一枚花结轻轻地放在我手边,“这个他让我还给你。他说,他不需要了。”
“好。”我低头将花结死死握在手中,蒲草冰凉的叶片贴着我掌心,如针刺,如刀剜。
于安的出现打破了我苦心维持的虚假的宁静。怀疑声、惶恐声、抗议声,于一干沉默的嘴里迸发而出。各个卦象的人开始在巽卦进进出出。我坐在乾卦的枫林里,听着阿羊一趟趟地为我传来院墙之外的声音。
五百七十八个发盒、一块刻有“乾”字的玉牌,都不足以让一个“外人”成为天枢真正的主人。信任和臣服需要时间,后者甚至还需要强大的武力。
五音病了,天枢需要一个总管。于安是天枢的“老人”,他执掌着天枢一半的武力,能与他做对手的就只有艮卦的主事祁勇。
祁勇是个奇怪的人,我刚入谷时,他没有站出来维护赵氏的权益;我设计迷昏五音后,他也没有站出来救助五音。一个明明可以从一开始就左右胜负的人,却一直手握兵卒,不发一言。他是打算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还是真心不愿参与天枢的权力角逐?我一直想不明白。
于安入谷后的第五天,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艮主祁勇带着四名艮卦的宗师出现在了巽卦的大堂。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站出来争夺天枢总管之位时,他却无条件地支持了于安。就好似,他从一开始就料定了如今的局面;就好似,他从一开始等的就是于安。
祁勇和于安之间是什么关系,我没有多加询问,我只知道暗潮涌动的天枢终于又恢复了宁静,挑在我肩上的重担也总算可以放下了。
山中的大雪下了两日,停了两日,天枢的新总管于安给断暖数日的乾卦送来了一筐新炭。
我烤着火,温着酒,手里握着震卦主事为我送来的半副“锁心楼”的钥匙。
十日匆匆而过,在五音昏睡的日子里,我翻遍了她那间富丽华美的寝居。琳琅珠玉、奇石异宝,我找到了险些害楚庄王亡国的古琴“绕梁”,却唯独不见“锁心楼”的另半副钥匙。我知道,如果我想在天枢继续寻找自己要的东西,就只能选择让五音醒来。
医尘替我调好了让五音苏醒的汤药。一日三碗,连饮三日。在这三日里,这个为天枢耗尽青春的女人随时都可能醒来。而我,依旧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对手。
雪夜大寒,冻云低垂。前半夜,火盆里的红炭在北风的鼓吹下拼了命地燃烧自己;到了后半夜,青铜大盆里就只余下了一堆冷冰的灰烬。我被清晨彻骨的寒气冻醒,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床榻上,五音依旧安睡,近在咫尺的于安紧紧地握着我的一只手,怀里抱着他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