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九章 山楼锁心(第2/5页)

给赵鞅的信大半个月前已经送出去了。大雪封山,路上难行,若要信使回谷,恐怕要等到来年开春。于安怕我日子无趣,每日晚食过后都会来我院中小坐,有时会带一壶酒,有时会带一柄弓。今天,他为我抱来了五音房中那张名唤“绕梁”的古琴。

既以“绕梁”为名,其琴必定妙在余音。传说楚庄王曾痴迷它的妙音,七日不朝,最后,怕自己因琴亡国,就叫人生生将琴砸碎。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转而摧毁别人,盛名远播如庄王,也不过尔尔。

幸在,此琴如今就摆在我面前,许是昔年那砸琴的人怜它一条性命,偷龙转凤了吧!

于安抱琴之意,自然是希望听我抚琴。可他哪知,伍封自小就没让我研习琴艺,我能品琴却连半个像样的乐音都弹不出来。我笑着撺掇他来弹琴,我可勉强为他一舞,他却谢绝了。他说,琴音表心,他怕他的琴音吓跑了我。

两个人,面对着一张绝世好琴却只能一口口地喝干酒。若这事被阿素知道,怕是要被她嘲笑至死。

夜深人静,于安放下酒杯起身告辞。我突发奇想拉住他道:“教我习剑吧!若是新绛城里没人要我,我怕是要自保其身,浪迹天涯去了。”

盗跖曾说要教我习剑,我嫌他毛手毛脚,嘴巴又毒,就没同意;无恤说要教我习剑,说了几次却始终没有机会;在楚国时,陈逆和他那帮闹哄哄的游侠儿兄弟倒是教过我一些,可你一句,他一句,你一招,他一式,也没个正统。从开始到现在,我那几招用得好的救命招数似乎都是于安教的。那时,他重伤刚愈,却教得很是认真。

之后的两个月,我的日子过得极其简单,白日扫雪看密报,晚食之后便随于安练剑。

隆冬之月,谷外来的消息越来越少,即便有,也都是数月之前发生的事了。今秋,陈逆到了楚国后,老老实实地去南香馆替明夷订了碧海膏。碧海膏是天枢的暗号,天枢在南香馆里的暗探立马就盯上了他。暗探跟着陈逆在楚国郢都发现了陈恒的兄弟齐国左司马陈瓘、陈盘以及阿素。陈逆护送他们三人见了楚令尹子西和在朝的另外几位公子。

之后,陈瓘、陈盘、阿素回了齐国,陈逆却一个人留在了郢都的驿馆里。陈逆留在郢都做什么?密报上没有再写。可我猜,他是在等年轻的楚王从桐国得胜归来。

晋人攻卫,陈盘入楚,这两者之间定有关联。

子西是楚国令尹,执掌楚国军政大权,陈盘与他会面聊的定是国家大事。可楚国不同齐国,令尹子西对自己年少的君主极为尊崇,陈盘与他商量的事情也许太重要了,使他不得不等到楚王回朝后才能做出决定。所以我猜,陈盘之所以走了,是因为得知卫国都城失守;陈逆之所以留下,是因为要等楚王一个答复。

至于答复是什么,我只能想到两个字——结盟。

晋侯出兵伐郑,赵鞅在卫立君,宋国本就偏心晋国,晋人一旦拿下宋、卫、郑三国,则晋国复霸天下。

齐人急了,所以把目光投到了遥远的楚国。齐在东,楚在西,晋国就夹在这两个大国之间。如果齐楚结盟,晋国必将大祸临头。

这一晚,于安派阿羊来陪我习剑,顺便给我送来了一柄短剑。这剑出自巽卦铸剑师之手,长两尺,剑身又薄又窄,剑料之中夹铸生铁,所以,比起普通的青铜剑坚韧了许多。

我这两月习剑,起初用的是松枝,而后是匕首,现在终于有了一柄属于自己的佩剑,拿在手里左挥右砍,爱不释手。

阿羊见我耍得高兴,忍了许久才道:“姐姐,这剑不是这样使的。”

“那怎么使?”我又挥了两把,只觉剑风凌厉,听起来就极过瘾。

“巽主说,习剑非一日之功,姐姐若要制敌一定要用巧劲儿。这剑虽加了生铁,但遇上重剑,一击就断了,寻常招式不能用的。”阿羊示意我将手中佩剑交给她,然后对着院中扎的一个草人猛地一刺,一剑贯喉,“这样的小剑最适合的招数是——刺,姐姐习医多年,对人的骨骼筋肉一定比阿羊更熟,找到骨头空隙刺进去,照样可以毙敌。快、狠、准,这才是姐姐要练习的。”

“你这小丫头,讲起剑术来头头是道的。好了,我记下了!小师父先过来,姐姐有话同你说。”我笑着牵了阿羊的手走到台阶上坐下,“阿羊,你之前是不是同五音夫人说过,你想出谷去新绛?”

“姐姐怎么知道的?”阿羊把剑柄在衣服上擦了擦,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我。

“你忘了?五音那日就是站在这院子里说的,她说如果你杀了我,她就同意让你出谷去新绛。”

“哦,我想起来了!姐姐那天可吓死我了,阿羊还以为……”

“以为自己要陪我死在这里了?”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我现在要找人帮我去新绛送封信。若你想去,我就派你去。去了之后,也别着急回来。我托人带你在新绛城里好好逛上一逛,玩上一玩。若你喜欢新绛,想住下来,我同你们巽主说去。”

“姐姐是想让我留在新绛?”阿羊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僵住了。

“怎么了?你不愿意?”

“我……我现在不想去新绛了。”小姑娘起身“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怎么又不想去了?”我伸手把阿羊扯了起来。

“因为……因为巽主回来了。”阿羊在我毫无预料的时候说出了自己心底的秘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没有说话,她又一脸惊惶地抬头看我。

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原以为,她同普通边寨小村里的姑娘一样,心里藏着一个都城梦,一心想去自己国中的都城看看。可没想到,她心里藏着的竟是——于安。

“姐姐,你生气了?巽主心里只有姐姐,阿羊只要待在巽主身边,偶尔看他几眼,听他说几句话就好。”阿羊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好端端一个英气勃勃的姑娘一下就变成了一只惊慌失措的麻雀。

“不是的……”我看着眼前的人,想起新绛城里的四儿,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你家巽主在新绛城里已有妻儿,你……她和你……哎呀,算了算了,你想留在天枢我不勉强你,送信的事我让黑子去吧!”

“乾主?”

“没事,喜欢谁又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去吧,帮我把黑子叫来。”

“唯。”阿羊怔怔起身一礼,拖着步子走了。

我看着月色下空落落的庭院,仰头又是一声长叹。为夫君选侍纳妾,绵延子嗣这种鬼话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这世间有哪个真心钟爱自己夫君的女人能心甘情愿接纳另一个女人?我做不到,四儿做不到,无恤那娇媚如三月春阳的新妇一定也做不到。我天天想着要回新绛,想回去同他再见一面,说一声对不起,然后呢?然后我要把他放在哪里?心里,还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