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十八章 子归子归(第2/3页)

时间夹着金色的雨丝从我们面前缓缓地飘过,怒气被无边的哀伤冲散了,我没有说话,亦没有再挣扎,无恤痛苦地看着我,四目相交,视线相缠,恍惚间,竟有一个声音在我心中轻叹:如果,如果能忘了所有,就和他在这雨棚里站一辈子,那该多好……

寂静的草棚里,两个无声的人不知站了多久。“你走吧,大哥在嘉鱼坊等你。”无恤松开了我的手。

我心神一回,转身就走。

“等一等——”他一把扯住我的衣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你的手,我可以暂且放开,一年、两年,你可以住到秦国公宫里去,可以住到伍将军府里去,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但是等我做完了所有的事,我求你把这只手还给我,把你这个人还给我,好吗?”

“你说呢?”我转头看着无恤,然后一根根掰开他紧握的手指。草棚外的雨早已经停了,我踩着湿滑的野草,逃命似的奔出了那间我刚刚还想站上一生的草棚。

“姑娘是来吃鱼的吧,里面请吧!”嘉鱼坊外,头扎方巾的仆役见我独自一人看着食坊门口的竹木挂牌发呆,便放下扫水的草把,跑到了我跟前。

我此刻人虽站在食坊外,心却还留在方才的草棚里。仆役一句话犹如投石入水,将我心中的幻影瞬间打碎。

我轻应了一声,默默地脱了鞋,抬步进了食坊。

嘉鱼坊是间用青竹新搭的屋子,屋子里收拾得极干净,里墙上错落钉了些竹桩,桩上垂了几根麻黄色的枯藤,藤上又挂了七八只青陶盏,盏里有土,种了些黄色的小花和绿色的香草。屋里总共只有七张松木长案,其中一张上摆了一把琴、一炉香。

环顾四周不见伯鲁与明夷,我便由着仆役领我在一个沿河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姑娘要吃点儿什么?”仆役问。

“我等人。”

“省得了,鲤、鲫、鲈、鲂、鳗、鳊、鲮,江河里有的,我们这儿都有,姑娘想吃什么,怎么吃,待会儿只管招呼奴来。”

“好。”我笑着点了头,仆役行了一礼就退了。

与我邻桌的是两个文士模样的男子,没带女眷,吃的约莫是一盆鲤鱼,走时竟放了高高两摞钱币在案上。另外几桌都带了女眷,看样子都是自己家中出挑的女乐,男子们饮酒吃鱼,女子们便在一旁布菜。

我此时早已没了方才出门时的惬意,只想等伯鲁和明夷来了,道一声别就回去。可左等右等,等到一屋子的人都吃完了,走光了,也没见伯鲁他们来。

伯鲁约了我,又约了无恤,既是这样,他和明夷又怎么会来呢?

我自嘲一笑,站起身来。

仆役见了连忙跑了过来:“姑娘要走了?”

“嗯,我等的人应该不会来了。”

“姑娘且等一等。食时已过,想必姑娘也饿了,主人家已经替姑娘备了酒菜,姑娘吃过了再走吧!”

“我出门没带足钱币,怕是付不了饭资。”我想起邻桌放在案上的两摞钱币,摇头回绝。

仆役咧嘴一笑,乐道:“姑娘说什么笑啊,凭姑娘这样的相貌,之后半月只管来吃鱼就是了。一人来,呼友来,都成。”他正说着,大堂旁的小门里有人敲两下竹罄,仆役一喜,忙又道,“姑娘赶紧坐下,奴这就去把酒食端来。”

“这……多谢了。”我重新坐下。窗外,一群长脚的白鹭扑展着双翼落在了岸边浅浅的河水里。

“桑子酒、栗子粉蒸粱米饭,还有新炸的酒渍多子鱼,姑娘快尝尝。”仆役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有渔夫撒网,白鹭惊飞,有遮天的白羽嗡嗡地从我头顶掠过,可我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子归,子归,云胡不归?

子归,子归,云胡不归……

他是阿娘的良人吗?他就是当年在范府院墙外唤她阿舜的情郎吗?

是吧,他这一身黄栌色的深衣有几个男子敢穿?他这一双氤氲含情的眼睛有几个男子能有?世间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我美丽的阿娘,配得上“邯郸城外千株木槿”的传说。

男人朝我款步走来,我舌根发硬,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大团的东西,说不了话,只一下下地发哽。

“在下做的菜不合巫士的口味?”赵稷看了一眼案上的酒菜,笑问。

我默默地打量着眼前陌生而熟悉的面庞。我的眉眼是随了阿娘的,可这鼻子、这两侧的一对耳却与身前的人如出一辙。阿娘,他就是我阿爹吗?

“这是拿郁金酒渍过的多子鱼,刺软,肉实,新炸的还脆,巫士不妨尝一尝。”赵稷拂袖在我身前坐下。

“多谢邯郸君的好意,鲤、鲫、鲈、鲂、鳗、鳊、鲮皆可,小巫唯独不吃这多子鱼。”我将彩漆长盘往前一推,紧巴巴的声音自己听着都觉得刺耳。

赵稷一笑,伸手将那碗炸得金黄的多子鱼从长盘里端了出来:“巫士别看鱼小,刺多,吃了就知道好吃了。还有这栗子黄粱饭,也吃一点儿,赵某可是有些年头未入庖厨了。”

我垂目坐着,鼻尖拂过的微风里飘来一阵极淡的江离香,香气散了又露出两分柴火味。“邯郸君为何要为小巫备此一餐?桑子酒、栗子饭、多子鱼,以前可也有人为邯郸君做过?”我僵坐在男人面前,真相已一撕即破,我却非要逼他亲口说出来。

赵稷的脸在温暖的春光里白得依旧有些泛青,我直盯盯地看着他,他伸手拿起装了桑子酒的黑陶高颈壶给自己小斟了一杯酒:“桑子、栗子、鱼子,三子一家。我每次远行回到邯郸,她和阿藜都会为我备一份这样的晚食。她说,这餐名唤‘子归’。一子得归,二子心悦。今日你来,我自然也要给你做这一餐。阿舜……你娘在秦国也给你做过这些?”

“做过,当然做过。”我眼里滚出了泪,嘴角却勾着笑,“馊谷子混烂菜叶放进陶釜里,运气好的时候再扔一把人家庖厨里丢出来的鸡肠子。没有盐,腥得我恶心,阿娘就跟我说:‘这是冬祭前新磨的栗子粉蒸的粱米饭,黄黄的香香的甜甜的,阿女乖,吃一口。阿女吃完,喂阿娘吃一口。’邯郸君,我是贱奴,我吃过的‘子归’和你吃的不一样!你的这一份,我吃不起!”我说到伤情处,一挥手就将那碗多子鱼打翻在案,然后起身解下腰间的佩囊将里面的钱币全都倒在了案上,“邯郸君做的鱼太金贵,小巫吃不起,余下的钱,明日差人送来。”说完,丢下佩囊转身就走。

赵稷起身猛地抓住我的衣袖:“阿拾,不管你认不认我,你都是我的女儿!”

阿拾。

他这一声“阿拾”听得我霎时泪如雨下,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时,竟会有这般心酸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