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十九章 畏子不宁(第3/5页)

相识多年,他在我面前永远是游刃有余、无所不能的。他的困境、他的落魄、他所受的羞辱一星半点儿都不愿叫我看见,可现在他却在我面前吐得如此狼狈。

剑士首慌乱地处理着案几上的秽物,小婢子端来清水让无恤漱口,倒酒的寺人又舀了一大勺烧酎慢悠悠地将面前的酒杯盛满。

“棋是小巫帮世子赢的,世子也赏一杯美酒给小巫尝尝吧!”我伸手去端案上的酒杯。

无恤一手擒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抓起了盛满的酒杯:“我没事,你坐下!”他直直地看着我,那眼神撞进我的胸口,叫我心头隐隐作痛。

我替晋人赢了棋,却叫智瑶输了城。智瑶很不高兴,他把他的不高兴全都挂在脸上。

智颜坐不住了,他在他父亲不高兴的脸旁说了几句话后,站起身来冲陈盘道:“陈世子,颜听闻世子手下有一家臣人称‘义君子’,使得一手好剑。可否请他为在座各位展示一番剑艺,以助酒兴?”

“当然可以。”陈盘输了棋并不见恼,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颜以为,一人舞剑难见剑术之妙,我晋国赵世子亦是侍卫出身,不如来比一场剑,如何?”

“家主酒醉,如何能比剑?”无恤在场的另一名家臣惊呼道。

智颜笑着步下筵席,走到无恤案前:“赵兄当年可是一招就打跑了蔡人。这才当了几年赵世子就不会用剑了?喝了几口酒就怕了真剑士了?棋要巫士给你下,难道剑也要巫士替你比吗?”

“世子!”我瞪着智颜低喝道。

“哦?难道巫士真的想与陈逆比剑?”智颜呵呵一笑,正欲与我搭话,无恤已踉跄提剑站了起来。

“家主!”

“哈哈哈哈,有意思了。”智颜大笑着站了起来,转头冲宴席左侧兴奋喊道:“‘义君子’何在?上场与赵世子一较高下吧!”

陈逆此时就坐在陈盘身后,整场筵席陈盘左拥右抱玩得高兴,陈逆只默默地坐在灯影里,仿佛这里一切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但这会儿,整个筵席上的人都把目光聚在了他身上,陈盘亦看好戏似的看着他。

陈逆起身跪地一礼,抬手垂目道:“逆三日前负伤,不可持剑。望智世子恕罪!”

“负伤?”

陈逆不语,只垂目跪着。

陈盘睨了他一眼,转头拍着大腿对智颜朗笑道:“哎呀呀,我怎么把这回事儿给忘了!智世子千万见谅,三日前,盘与义兄到城外食坊吃鱼,门还没进去就叫个冒失鬼给撞了。义兄为护陈盘,手腕伤到了,不可持剑,万不可持剑的。”

陈盘言辞夸张,可只有我知道嘉鱼坊外陈逆根本没有受伤,陈逆冒着得罪智氏的风险当面拒绝智颜,只因为他是坦坦荡荡的真君子,他敬重自己的对手,也敬重自己手中的剑。

乘人之危的事,陈逆不会做,可这世上终究小人多过君子。

智颜被陈盘所拒,回头又见无恤垂首立在那里似已大醉,于是嘴角一扬,低头解下自己的佩剑,走到无恤面前道:“既然‘义君子’有伤在身,那颜就斗胆请赵兄赐教了!”说完,不顾无恤醉酒愣怔,抬手敷衍一礼,礼毕,拔剑就砍。

我与剑士首齐齐吸了一口冷气。这哪里是比剑,这分明是要杀人啊!无恤纵使剑术再好,此时连剑都拔不出来,如何能与他相抗?智颜意在羞辱无恤,又岂会手下留情?

无恤被智颜逼着连退了数步,左右闪避,袖口、衣摆还是不免被砍出了数道破口。

高阶之上,智瑶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光室之中,惊呼声此起彼伏。

剑士首冲出筵席跪在地上朝智瑶拼命叩头,智瑶噙着笑看着场中全无公平可言的比剑,一抬手就将一只青铜酒樽重重地砸在了剑士首的背上。

无恤的背撞上了厅中的梁柱,整个人斜摔进乐师群中。惊慌的乐师们搂笙抱琴一哄而散。智颜挥开人群举剑就刺,无恤这时才勉强抽出剑来反手一格。得意扬扬的智颜没料到无恤还能反击,脚步一滑险些摔倒。无恤酒醉,猛力一格,手中长剑竟脱手而出。智瑶身旁的酒侍见长剑从天而降,头一缩,将一勺热酒全都淋到了自己脚上。

“你?!”智颜见无恤的剑正砸在父亲智瑶的脚边,气得举剑又朝无恤胸口削去。

无恤长剑脱手,只能挥袖退避。可他脚步虚浮,哪里能避开智颜的频频攻击。左臂受伤,右臂随即也染了血,青黄色的蒲席上洒落串串鲜血。

“我输了。”无恤握住受伤的右臂蹙眉认输。

智颜却似没有听见,挺剑向无恤左胸疾刺而去。

那一瞬间,我想也没想已飞身朝无恤扑了过去。

“铮——”两剑相交,陈逆挺身挡在了我身前,手中三尺长剑将智颜逼得直退了两步。

“智世子,比剑需识度。”他收剑入鞘,沉声道。

“颜儿,赵世子已认败,你这样胡闹成何体统?”座上的智瑶持杯轻喝。

“赵兄认输了吗?那是颜失礼了。”

厅堂之上,赞誉之声四起,智颜收剑入鞘,脸上得意的笑容难以抑制。

“你快去吧,他走了。”陈逆低头看我。我回头,身后的人已消失在灯火尽头。

夜深沉,偌大的一轮红月悬在半空之中,长街上空荡荡的,我茫然四顾,这才明白,原来放下一个人不是放开他的手、避开他的眼就可以的,心系在他身上,人又怎么逃得了?

远处,在月亮孤寂的影子里,系着我一颗心的人正扶着土墙吐得厉害。

他痛苦的声音被压得很低,但寂静的夜将它放得很大,我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看他吐尽了,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走。

他时走时停,漫无目的地在夜半无声的长街上游荡。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敢靠近,亦不敢离去。

无恤温热的血滴在我脚下,他月光下长长的影子就在我身旁游移,可我除了陪伴,全然不知此刻的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痛苦的源泉、我痛苦的源泉都如这扯不碎、叫不破的黑夜,让人无能为力。

两个影子、一轮月,我们就这么无言地走在黑暗里。没有旁人,没有争吵,没有两个家族的血海深仇,半年多的离别后,这竟是我们最长的一次厮守。

一前一后,踏影随行,走了数不清的弯路,数不清的回头路,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

赵府门外,我看着他一步步迈上台阶,我知道那扇大门背后会有人心疼他的伤口,安抚他的痛苦。而我,一个仇人的女儿,一个侍神的巫士,除了安静地走开,什么都不能做。可走,我又能往哪里走?我没有了他,没有家,哪里才是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