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一章 椒结子兮(第2/4页)

伯鲁停下脚步,蹙眉道:“阿拾,我走了之后,卿父的病就要托付给你了。我本也不想走,可府里最近闲言碎语太多,我留在这里帮不上忙,还给红云儿添乱,实在有愧。”

“你是说宗亲里又有人要推你做世子的事?”伯鲁仁孝,赵鞅卧榻之时,他衣不解带日夜随侍在侧。如今赵鞅病体未愈,他却突然说要离开,我还以为是明夷强逼他去楚国养病,没想到竟是为了有人要重推他做世子的事。

“族里的那些人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挑唆,非说红云儿娶妻五年未得一子,是因为出身低微不堪世子重任,所以上天才叫他膝下无子,嫡妻无出。这简直就是胡言乱语!他们这种时候硬推着我坐那个位置,不知是何居心!”

“不外乎是因为荀姬有子吧。”我微微一笑,说出了我们都心知肚明的原因。赵鞅病重,伯鲁体弱,而身为智瑶之妹的荀姬膝下却有一子。智瑶处心积虑要在这时候将无恤赶下世子位,估计是盼着赵鞅一死,伯鲁再跟着去了,这有着智氏一半血脉的小嫡孙就能继了赵氏的宗位,叫他从此高枕无忧吧。

“唉,幸而红云儿不疑我,否则叫我如何自处?我只盼狄女这次真的能为红云儿生下一子,断了那些人的妄念。阿拾,他是赵世子,成婚五年了,总该有个孩子。你可不能怨他。”

“我不怨他,是他在怨我。”自我吞下那些药丸,所有嫉恨都随着腹中冰凉的触感消失了。我已不是个完整的女人,现在要换他来恨我了,恨我毁了他的梦,恨我这般决绝地斩断了自己与他的未来。如今,在无恤心里,我该是个多么狠心恶毒的女人。

伯鲁带着我迈进赵府的大门,没走几步就撞上了姬凿和于安。

见礼后,太子凿对我道:“巫士果真医术精妙,丝毫不逊令师。如今,正卿痊愈,巫士打算何时再入宫为君父诊治啊?”

伯鲁一听太子凿要召我入宫,立马就急了:“太子容禀,卿父——”

我怕伯鲁一时心急泄露了赵鞅的病情,忙笑着截过话道:“卿相腿疾痊愈是因为府里巫医善制药,小巫可不敢居功。虽说小巫治体伤也有小技,但君上之疾在心,疗心之术,小巫实不及师父九牛一毛。”

“巫士谦逊了。”太子凿微微一笑,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回头对于安道:“今日你且留下,陪卿相说说话,明日再入宫来见我。”

“敬诺。”于安拱手。

姬凿一走,伯鲁忙问于安道:“小舒,太子祭礼完了不回宫,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看望卿相的。卿相能痊愈真是太好了,智瑶今日回府怕是要气疯了。阿拾,辛苦你了。”于安看着我笑道。

“我不辛苦,只是辛苦了四儿每日这样来回跑。”我心中纳闷,难道于安还不知道赵鞅的病情,四儿没告诉他?

“应该的。”于安含笑道。

因“卷耳子”之事,我信不过赵府中的仆役、婢子,但一个人又实在无法兼顾所有的事,于是便请四儿入府相助。可董石年幼,夜里不能离开母亲,所以四儿只能每日清晨来,黄昏归。这一个多月,着实累坏了她。

我请于安到后院接了四儿早些回府,自己跟着伯鲁去查看赵鞅的情况。

祭礼冗长,祭礼之后又被人拖着聊了许久,赵鞅此刻已虚脱卧床。

“我学医不精,卿相的病最好还是请医尘来看看。”赵鞅入睡后,我和伯鲁退了出来。

提到医尘,伯鲁一脸愁苦:“君上要将医尘留在宫中,我们能有什么法子?”

“去求求太史吧,他兴许有办法。”

“你师父那里……”

“让无恤去吧,我走不开。”自那日竹林一别,我再也没有见过史墨,见了也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伯鲁虽然觉得我和史墨有些奇怪,但依旧点了头。

匆匆又是半月,新绛入了仲夏,一轮炽日天天顶头晒着,即使入了夜也依旧闷热得叫人睡不着觉。这一夜,我脱了寝袍只留了一件细麻小衣躺在床上,手心、脚心一阵阵地发烫,坐起来看窗外,烟灰色的残月已下了中天,夜风里却仍旧裹着暖暖的湿气,一吹,叫人从头到脚都黏糊糊的。

这么热的夜,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了,就真的睡不着了。我起身到水瓮里打了一盆凉水擦了身子,刚重新躺下,就看到院子里亮起了一片火光。热浪带着烟尘一波波涌进原本就闷热不堪的房间,我刚刚擦净的后背,即刻又渗出了一层腻腻的汗珠。

深更半夜里烧柴堆,是嫌今夜还不够热吗?

我趿鞋推开房门,一股灼人的热气带着飞扬的火星扑面而来。

“为什么要烧庭燎?发生什么事了?”我逮住一个往火盆里添柴的小仆问道。

“禀巫士,世子妇今夜喜得贵子,老家主令全府上下举烛同贺呢!”小仆喜气洋洋地说完,背起地上一大捆的柴薪匆匆离去。

喜得贵子……她终于给了他一个孩子。

我望着夺目的火光、纷飞的火星,失神呆立。

赵府的院墙里,一团团疯狂燃烧的火焰将头顶墨色的天空映得绯红,我光着脚爬上屋顶,遥望着远处人声鼎沸的院落,想象着那里的热闹与欢欣,想象着他此刻将婴孩抱在怀里时嘴角的笑。多好啊,我的红云儿终于做阿爹了。

“秋兰兮青青,椒结子兮灼灼,罗生满堂兮君欣……吉日良辰兮……”我对着空中一轮残月,一字一句吟唱着贺子的祝歌。夫郎,我的夫郎,我愿你的庭院枝繁叶茂,我愿你的膝下儿女成群,我愿你此后年年岁岁喜如今朝……悲戚的歌声从耳边拂过,滚烫的泪水滑落面颊,抽噎着抹一把湿漉漉的脸,一首唱断了的祝歌又要从头开始唱。

“唱得这样难听,还要再唱一遍吗?”冷月下,烛海中,无恤一袭青衣走进小院。我透过闪着橘红色光斑的泪水痴望,只担心眼前的人影只是自己心中的一抹幻影。

“当初说了不唱,现在为何要唱?”他抬头望着屋檐上的我,摇晃树梢的夜风悄悄停了,时间仿佛在我们彼此交缠的视线中凝固。

“因为……不一样了。”我哽咽,将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膝盖。我已不可能成为一个母亲,如何还有资格指责他成为一个父亲?

“你当初为什么不看我给你写的信?我早就告诉过你,今夜出生的不是我的大子,你无须替他流泪吟祝。”

“不是你的儿子?姮雅待你一片赤诚……怎么会?”我愕然抬头,无恤已坐在我身旁。

“她是狄族族长之女,赵氏娶她,有赵氏的考量;她入赵氏为妇,亦有她狄族不可告人的目的。多年无子,我不急,她等不了了。她要送我一个现成的嫡子替我堵住叔伯们的口,我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