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八章 绛都之难(第5/5页)
盗跖要为天下先,变奴隶为自由人。野心勃勃的智瑶和陈恒怕是也想做一件天下从没有人做过的事。武王立周,分封诸侯,五百多年间,诸侯爵位世代传袭,从无例外。可近百年间,礼乐崩塌,公族势弱,卿族掌权,得了一卦“观之否”的陈氏耐不住了。
“你是说,齐国陈氏想要取公族而代之,却怕会因此遭天下诸侯群起而攻,所以想在智瑶身上先试一试?”
“晋与齐同为大国,奴隶军杀了三卿,智瑶便可独揽大权。智氏一族渴求长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取代公族,独吞晋国。如今新绛罹难,若智瑶以平叛之名领兵冲进城来,四千奴隶必死无疑,我阿爹、董舒必死无疑,就连晋侯也未必能幸免。事后,杀了人的智瑶只需将一切罪责推给暴乱的奴隶,再下令屠杀一批与董氏、邯郸氏勾结的‘叛臣’,这场动乱就没人敢再提了。智瑶今年不过三十,他若独霸晋国二十年……”
“不用二十年,十年之内,智瑶定会逼周王改封智氏为君。”史墨长眉紧蹙,面色比方才初见时更加凝重。
“若周王真的屈于智氏淫威改封智瑶为君,那齐国必将落入陈氏之手。晋、齐乃大国,大国卿族可以驱赶公族,小国必追随效仿。到那时,天下就真的永无宁日了。我知道自己这话听来荒谬,也希望这只是我一个荒谬的猜测。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陈氏为何要弃我阿爹而助智氏独揽晋国大权。”
“新旧更迭,强者食弱,乃天下大势。然智氏无德,不足以为君。”
“徒儿求师父相助。”我俯首欲礼,史墨连忙起身扶住了我。
“师父……”我企盼地看着身前的老人,他是我如今唯一的希望。
史墨望着我的眼睛,哑声道:“为师知你心中有恨,却也知你心中常存大爱。时至今日你还愿意唤我一声师父,为师很高兴,你告诉我,我这俎上鱼肉,还能如何助你?”
我恨史墨,恨他毁了我的家,毁了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可正如他这些年教我的,一个人的爱恨,在数千、数万生灵面前,微不足道。
“无恤昨夜已逃出城去,韩虎、魏驹两位亚卿也还活着。智瑶的军队应该不会那么早到,若奴隶军现在肯离城,没了代罪之人,智瑶就算来了也不敢对三家动手。这乱,兴许还能平。”
“你来之前没劝过盗跖?”
“劝过,可盗跖非要国君先赦免逃奴之罪,赐他们自由身,方肯离城。”
“你随我来。”史墨听罢起身,我也慌忙站起身来。
史墨拄着拐杖出了厢房,下了石阶,带着我一路行到后院一处库房前,他取出钥匙开了门,从门旁的木架上取下一只极普通的褐色木箱递给了我:“你要的东西都在这箱子里了。”
“只有这一只箱子吗?新绛城里有四千逃奴,光他们出入关卡所需的旌节就不止这一箱子了。”
“逃奴要变自由人,最重要的是要有城可居,有地可耕,有户可查。可据我所知,这几年,司民并未另外造册替这些奴隶编造户籍。盗跖就算逼迫君上,最多也只能拿到一句随时可能作废的赦令,其余的什么也拿不到。”
“那该怎么办?”
“地可以后给,户籍可以再造,盗跖可以带人先往北方赵地避祸。”
“师父的意思是——让尹铎接收他们?”提及北方赵地,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晋阳。如果是尹铎,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为这些逃奴谋出一条生路。
史墨点头道:“正是晋阳。假造户册,尹铎恐怕比司民更有经验。至于如何安顿奴隶,他几年前就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啊,当年晋郊祭天前,尹铎就曾以修造晋阳城为名让赵鞅从定公手里要了一百多个年过四十的奴隶,这些奴隶有的来自霍太山,有的来自九原,有的来自曲梁,他们中兴许还有奴隶军们的亲人。
“师父,这箱子里装的是通关用的旌节?”
史墨看着我怀中平凡无奇的木箱道:“这原是赵氏来往新绛、太谷运送粮草所用的旌节,一次可过百人,至于要如何掩人耳目将四千人送入晋阳,如何让智瑶看不见他们,就要看你们自己的了。此事没有万全之法,只有权宜之策,你就拿这箱子去找盗跖吧!”
“嗯,谢师父!”
我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箱子,如同抱着黑暗里最后一颗微弱的火种,可就在这时,耳朵里忽然传进了一声鼓声。鼓声闷闷的,传到耳边时已经失了力量,我听得并不真切。但当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鼓声如滚雷般朝我涌来时,我在史墨脸上看到了无奈与悲悯。
这是战鼓,城楼上的战鼓。鼓声不停,一声高过一声。我与史墨走出太史府时,门外的奴隶军已乱作一团,他们全都跑下台阶站在长街上,惊恐地望着远方城楼上那面不断发出巨响的大鼓。
“你上城楼去看一看,来的或许不是智瑶,是无恤。”
无恤……我转头望向长街尽处人头攒动的城楼,史墨伸手抱走了我怀里的木箱。
“师父?!”我愕然看着史墨。
“你去城楼,为师替你去见盗跖。”
“不行!盗跖在宫里,我阿爹也在宫里,如果让他见到你……不行!”我伸手去夺箱子,史墨却瞪着我,肃然道:“阿拾,为师让你去见的不是你的夫君红云儿,而是赵氏宗主赵无恤。见到他之后,你和他要做什么来救这一城的奴隶,你最好现在就想清楚。”
“可来的如果不是无恤,是智瑶?”
“那就告诉城楼上的士兵他们该做什么。”史墨凝眸注视着长街上一群慌乱不知所措的奴隶。
“可师父……”
“世间万物皆有生死,遇上了,也不过是顺了天命罢了,你我都无须执着。”
白衣白发的史墨登上了车夫驾来的轺车直奔宫城而去。我知道,他会见到盗跖,也一定会见到我的父亲。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是在阿娘的婚礼上,还是火与死亡的战场?二十二年解不开的恩怨,要等到今日用血来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