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寒沙浅流(第6/14页)
皇帝接了话头子,忙道:“今年交夏往热河去,孙儿陪着皇祖母和额涅好好地游上一游吧!开国头几年东征西战,如今天下大定,也该在老祖宗和额涅跟前尽尽孝心了。”
太皇太后极高兴,对塔嬷嬷道:“瞧瞧咱们万岁爷,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不枉我疼他一场!”
塔嬷嬷应承道:“万岁爷自然是顶孝顺的,肩上担着江山,还日日来给老佛爷问安,陪着老佛爷说话,您的福气可比容太妃厚!”
边上立着的李玉贵见气氛缓和下来,祖孙两个又其乐融融,这才呼出一口浊气。悄悄抬手抹了把汗,蹦跶了半天的心总算按回了腔子里。
太皇太后想了想道:“太子到了立妃的年纪,皇帝在朝上颁个诏吧,太子妃就在三品以上臣工的家眷里挑。不求国色天香,只要容貌端正,德才兼备就成。”
皇帝应个是,“一切就按老祖宗说的办。”又坐了些时候,日头渐渐移过四椀菱花槅扇门,慈宁宫不像乾清宫,老祖宗喜欢通透热闹的摆设,窗上不糊绡纱,只装西域进贡的大块玻璃。那日影转过双交的门屉,玻璃聚集的热量更多,照在身上久了便热烘烘的。皇帝微有些不适,偏过头,眉心轻蹙起来。
太皇太后是个识趣的老太太,见皇帝坐不住了,便道:“说了这一早晨,我也乏了,皇帝回去吧!”
皇帝转脸看更漏,起身一躬,“不知不觉竟到了这时候,皇祖母歇息,孙儿告退了。”
太皇太后嗯了声,对塔嬷嬷道:“替我送送万岁爷。”
塔嬷嬷恭恭敬敬道了个嗻,皇帝垂手退后,甫出了西偏殿的门,候在月台下的御前侍从们迎上来,簇拥着皇帝往宫门外去。皇帝对塔嬷嬷一向客气,暖声道:“嬷嬷辛苦,请嬷嬷代朕好生照顾太皇太后。”
“万岁爷只管放心,这是奴才的本分!”塔嬷嬷笑着一肃,“恭送万岁爷!”
皇帝颔首上了肩舆,塔嬷嬷站在檐下目送,一溜太监前呼后拥着明黄的步辇,慢慢向广场以东的永康左门迤逦而去了。
李玉贵在右侧扶辇,抬头瞧,皇帝一手支着额头,青绒缎子的常服冠顶上结着密实的红缨,只看见鸽血红的顶珠熠熠生辉。肩舆直往东行,才要接近永康左门,突然吩咐停下。
李玉贵不明所以,打了千儿问:“万岁爷怎么了?”
皇帝直起身,抬舆的太监忙落了肩,垂手退到一旁听命。皇帝弯腰下辇,李玉贵觑了觑天颜,“奴才斗胆,请万岁爷一个示下,奴才好做准备,万岁爷这是要往哪里去?”
皇帝出了华盖,太阳照在身上,日光并不算强烈,却仍令他觉得刺眼。抬起手臂挡了一下,透过指缝的间隙往天上看,云层连绵,虽不多,却厚实。没有云的地方天蓝得像海子里的水,又清透又明亮。
李玉贵更加摸不着头脑了,皇帝平素不怵太阳,他是马背上的天子,骑射堪称无双。秋围时打马扬鞭一奔几十里,什么事都没有,夏秋冬都是好好的,唯独不爱见春天的太阳。既然不愿意春天里走动,那今天这是怎么了?李玉贵歪着头揣度了一番,皇帝刚才看见是苓子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视线似乎停顿了一下……他一拍脑门子,原来如此!万岁爷知道昨天晌午前锦书罚跪的事,今天是借着匾额的由头来慈宁宫的。结果当值的不是锦书,那万岁爷大约会担心吧?
皇帝脸上淡淡的,“朕上慈宁宫花园走走,不必人跟着了。”
李玉贵道:“还是叫顺子陪着万岁爷吧!园子大,万一要什么,有个人在跟前,好马上领命去办。”
皇帝没言声,背着手缓步往长信门去。李玉贵急招了小太监就近去取伞来,又凑到顺子耳边叮嘱了几句。顺子连连点头,接了伞小跑着赶上皇帝,一同朝园子里去了。
皇帝闲庭信步,走得不急不慢。顺子在边上打着伞一路尾随,渐至览胜门,进了园子,满目的松柏梧桐,郁郁葱葱。园里花草树木养护得好,很多古木是前朝留下来的,至今也不知有了多少个年头。春天新芽发起来,愈发高壮挺拔,亭亭如盖。
皇帝驻足观望片刻,复往南去。南面有个矩形的大水池,一座汉白玉石桥横跨在池子上,桥上建了座临溪亭,皇帝每趟来逛园子就爱往那儿去。池子里有锦鲤,是各宫太妃嫔们放生的,养在里头不论多久都不许捕。那些老鱼日渐多起来,春日里逢着好天气就浮上来晒太阳,笃悠悠,慢吞吞,就和人上了年纪一样,绕着大钱似的浮萍一圈一圈地游。老鱼经验丰富,它们知道哪儿风水最好,总是占着先机。碰上有人撒食儿,就一窝蜂地来抢,抢完了吃够了,仍旧摇着尾巴该干嘛干嘛,剩下些年轻的,摸不着门道没吃上的,还傻张着嘴探出水面来。
皇帝倚着桥栏杆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又调转视线瞥顺子。顺子是还没长开的小子,傻愣愣地也盯着池子里瞧,突然发现皇帝收回了身子,连忙敛神站好,加着小心问:“万岁爷,奴才让园里人备些茶点过来吧!”
皇帝说不用,扶着围栏问:“你进慈宁宫当差几年了?”
顺子躬身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十岁进宫,头里在乾东五所当差,十二岁拨到慈宁宫去的,在慈宁宫当了四年的差。”
皇帝转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不再说话,临溪亭廊下挂着两只带节对缝的京笼,笼里各养了一只五彩小鹦鹉,突然哼哼哈哈地唱起了一段《逍遥津》,鸟声鸟气,细听还真有那么点意思。皇帝跟着打起拍节,听完了一段笑道:“这鸟养得不错。”
顺子对着远处山石旁听差的总管比划,手势大抵是说“万岁爷夸你呢,说你差当得好”。总管知道皇帝的脾气,不传召不敢近前来,只对着临溪亭遥遥行大礼叩拜。
顺子道:“奴才先前听路谙达说,年下两广总督敬献了一对上品的蓝靛颏,会学黎鸟叫,还会学蝈蝈学纺织娘,学什么像什么,奴才让人拿来给万岁爷瞧瞧?”
皇帝想起了那种鸟,小时候敦敬皇贵妃送过他一只。可惜后来他随皇考入军中,不知太后养的白猫怎么打开了鸟笼子,那只蓝靛颌就进了猫肚子里。他因此难过了好一阵子,没过几天皇贵妃也薨了,打那时候起他就再也不养蓝靛颏了。
顺子不知其中缘故,只看见皇帝攒着眉,面上甚是不快。当下心头一凛,噤声再不言语,吸着干瘪的肚皮站着,脑袋低垂着,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皇帝走出凉亭沿出廊踱步,春日里的微风轻拂,吹得枝头的树叶飒飒地响,吹动了腰间的宫制四合如意香囊上的攒花结长穗,一丝一缕地飞扬起来。皇帝负手而立向北眺望,颀长的身形立得笔直,十二团龙的常服并红绒结顶台冠,宝相庄严不容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