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无处无愁(第10/14页)
她上下细端详了,暗叹这人果然堂堂的好相貌!他以往在内廷是穿常服的,虽然也贵气,并不像此刻这样的威仪。瞬间的失落排山倒海般的涌来,她惨淡的意识到,大邺果然真真正正的不复存在了,改朝换代了,江山姓宇文了,面前这人便是最好的佐证。
“还没有瞧够?”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劲儿,就爱看她发懵的傻样子。她平时太过老成,谨小慎微,白糟蹋了烂漫年华。倒是这样发一发愣,眼神纯洁得鹿儿似的,才叫人打心眼里的疼爱。
锦书红了红脸,“主子快别取笑奴才,奴才怪臊的。”
皇帝接了长满寿敬献上来的奶子随意喝了口,笑道:“臊什么,你又不是头回这么直勾勾盯着朕瞧。”
锦书讪讪道:“奴才是看这白绢包着失仪,主子,您还疼吗?”
皇帝摸摸额头道:“劳你记挂着,疼是不疼了,只是不知道朕这‘失仪’是谁害的。”
锦书别扭的绞着手指道:“奴才万死,奴才拿抹额替您遮一遮吧!”
“罢了,朕不是圣人,偶尔失仪也不为过。”皇帝撂了盖盅站起来,“叫起你就甭跟着了,天还没亮透,又下雨,没的淋着了作病。”锦书肃了肃,道了个“嗻”。
李玉贵和长满寿互递了个眼色,万岁爷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瞧这一早笑容满面的!这位天下第一的爷什么都没得挑,就是脾气大,有床气儿,睁开眼三句话不就甩脸子要打人,眼下这和颜悦色,几百年都没见过一回。
主子爷也有体人意儿的时候,真个儿叫人瞪脱了眼珠子!两位总管很想砸吧几下嘴,听听这柔情蜜意的话,哪像是万圣之尊能说出来的!崔运道不赖,锦书这丫头将来一准儿能给他长脸。
皇帝这儿要上朝去了,御辇在外头停着,是一抬金顶金黄雕龙版舆。御前太监穿簇新的蓝夹袍,外面罩着油布雨衣,脚上一色的油喀拉靴子,正毕恭毕敬躬身侍立。
皇帝撩了袍子上辇,回过身嘱咐道:“朕知道你昨夜没睡安稳,去歇会子,等朕回来再打发人去叫你。”
锦书心里一暖,看着那双神采飞扬的眸子淡然一笑,“主子快去吧,没的误了叫起。”
皇帝晕乎乎,隐约咂出了点甜蜜的味道,倒像是普通的官宦人家,妻子送丈夫应朝点卯似的。他收回视线进了肩舆,歪在大狼皮坐褥上合上了眼,只觉心满意足了,往后日日这样也尽够了。
李玉贵击了击掌,敬事房太监高唱一声“万岁爷起驾”,前后各有六个太监挑着羊角宫灯,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天街方向去了。
锦书跪在条炕前磕头,“老祖宗,奴才给您请安了。”
太皇太后掀起了眼皮子,上下把她一通打量。照旧是老绿的春袍,梳着一把乌溜溜的大辫子,辫梢儿上是自己上回赏她的彩金绦子。没穿团花马褂,也没梳把子头、戴扁方,看来并未晋位份。
太皇太后心里有些乱,说不上究竟是欢喜还是不欢喜。若说不欢喜,皇帝和她分明没有什么大进展,自己不必担心她会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对皇帝不利;可若说欢喜,皇帝现在八成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得她了,那有没有晋位份又有什么区别,也许私下里已经有了事实,不过碍着她的身份或出于皇帝的私情,暂时没有册封罢了。
“好孩子,难为你了。”太皇太后和颜悦色的招了招手,“来,到我这儿来。”
锦书挨过去在脚踏上半跪着,倚在太皇太后炕前。太皇太后的手就像皇阿奶的手一样,万事不用动,连剪子都用不着拿,双手保养得光滑柔软。戴了护甲的两指高高翘起来,在她鬓边轻轻的抚,温声道:“我才刚还和你塔嬷嬷念叨你呢,不知道你在皇帝身边好不好。你如今在哪个值上?”
锦书躬了躬身,“奴才谢老祖宗垂爱!回老祖宗的话,李总管给奴才派了差使,奴才眼下在御前尚衣呢。”
太皇太后讶异的哦了一声,复又堆个笑脸子道:“锦书,我问你一句话,你老老实实的回答我,成不成?”
锦书忙站起身恭谨道:“老祖宗只管问,奴才定当知无不言。”
“你和皇帝两个怎么样了?昨儿夜里皇帝可临幸你了?”太皇太后直剌剌地说,“我也没有旁的意思,不过好叫我心里有数。皇帝如今不比从前,把个养心殿围得铁桶一样,咱们外头的人要想知道里头的境况,那压根儿就是办不到。他提防着我这个老婆子,我却拿他当心尖上的肉,你也别害臊,我们都是过来人,没什么可忌讳的。你说实话我疼你,你要是哄我,那我可就不高兴了。”
锦书听了那些话忙不迭跪下磕头,“奴才不敢欺瞒老祖宗,奴才身份低微,没有福气伺候万岁爷。奴才句句实话,请老祖宗明鉴。”
太皇太后看着她泫然欲泣的脸,心道这大抵该是真话。她眼下到了御前,皇帝不让宫女子近身的规矩也破了,听说还让住螽斯门,倘或是临幸了也用不着躲躲藏藏,如今谁还能将她怎么样呢!昨儿太子上养心殿闹去了,结果如何?事儿没办成,还斥令面壁思过。
皇帝就跟魇着了似的,和当年的高皇帝简直是一模一样。论理儿拿出太皇太后的范儿来,先把这祸根拔了也易如反掌,可谁敢冒这个险?这会子说什么都晚了!晚了……
太皇太后在她脸颊上轻抚,若有所思,半晌方道:“听典仪局的来回话,说皇帝今儿上朝出了洋相了,磕破了头,是摔的?”
锦书心头狂跳起来,要坏事!叫太皇太后知道那个口子是她拿砚台砸的,她还能活着出慈宁宫吗?
她嗫嚅着正不知怎么回答,太皇太后又自顾自道:“你既然到了他身边就多替我留心吧!我这个孙儿,也是捧凤凰那样养大的,文韬武略自不在话下,只是有时候不拘小节了点儿,想是当初在军中养成的习惯,胡打海摔惯了的。”她看着锦书,慢慢勾起了一边嘴角,“那起子奴才还混嚼舌头,竟说万岁爷是叫你给伤着的,我一听就来了火气。你在我身边几个月,脾气好,最善性不过的,我瞧在眼里,心里都知道。那些个闲碎催,浑身尽是搅屎棍子的能耐,看见别人安乐了,他们就眼红。你是个稳当人儿,绝不能干那种犯上作乱的事,定是他们讹传的。伤了圣躬,那可是灭顶的大罪,谁不明白这个理儿,你自小在宫中,比谁都懂规矩,对不对?”
老太太这招敲山震虎用得也很无奈,皇帝身手了得,怀来之战时一个人撂倒了大邺的四员猛将,说他自己走路撞破了头,说出去谁能信哪!可怎么办呢,眼前这位再放肆,皇帝不下口谕轻易动不得。太皇太后一把年纪了,威严不在话下,对这么个小丫头却束手无策。不能太上脸子,得拿捏好火候,适当的提点一下也就是了,全看着皇帝了,谁叫他挨了打都闷声不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