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来路(第6/7页)
“是谁跟我说,不用的画笔和调色板要定时清洗的?就这么放着真的好吗?”
话音刚落,她那不对称的假眉毛中的一道就竖起来了。
“谁说不用了?我在用啊,这些我都用的。”
母亲从罐头里抽出一支笔尖已经变硬的圆头笔,用它使劲去蘸方形调色盘里干裂的颜料。
我这才想起,我来这里是为了跟她说什么。
“你还记得你当年对我说过什么吗?”
母亲用瑟瑟发抖的手指拿起松节油,倒进调色盘,试图把颜料化开。我继续说道:
“你是这么告诉我的——没法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好的人就没有画画的资格,更没有活在世上的资格。”
握着圆头笔的母亲转向画布,却没有动笔。我不知道她到底要画什么,但画家绝不会在画布上涂抹不必要的色彩。
“你可别跟我说,你不记得了啊。”
母亲这句话成了我的紧箍咒,说我一直坚信着这句话也可以。无论我从事怎样的职业,这句话都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母亲放下笔,转身看着我。她噘起嘴,脸上顿时出现深深的法令纹,嘴唇周围也出现了我从没见过的纵纹。我本以为她会连珠炮似的向我发难,没想到她竟向我投来恍惚的视线,喃喃道:
“你在说什么?”
你居然不记得了?我可是一直记着。
母亲视线的焦点总算落在了我的脸上,仿佛才看见我一样,她问道:“话说回来,你还在画画吗?”
“怎么可能。”
其实我还在画,会时不时画点水彩。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容易抽出上午的时间。慢跑后要是有空,我就会拿起画笔。
“怎么不去上学?”
“啊?”
事到如今,还提学校干什么?要翻旧账,数落我考不上美术大学吗?
“你今天怎么不去上学?”
啊?
“作业都做完了吗?美术大学最看重平时的作业了。”
我这才意识到,小充口中所谓的“母亲的病”究竟是什么病。
过了好久,我才鼓起勇气,问了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我必须要问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
母亲皱起眉头,瘦削的脸颊微微抽搐。我一看就知道,她生气了。当年,她经常对我露出这样的表情,我总是偷偷地观察她。
“这还用问吗……你是……”
她大概想不起我的名字了,但自尊心极强的她拒绝承认这个事实。
“你是……我的……女儿啊……”
她在揣摩我的表情。她的眼神好像写满了恐惧与惊慌。
恐怕直到刚才,她才意识到我是她的女儿吧。
她全都忘记了。她把我想忘也忘不了的一切,统统都忘了。
“我去把杯子洗了。”
我扭头不再看她,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捧着托盘离开了画室。
母亲忘记了夏天的酷暑,没有闻到松节油刺鼻的气味,任汗水模糊了她的妆容,却还是不停地画着,画着与涂鸦无异的画。
我走到厨房,洗了杯子,哭了。
我感觉自己哭了好久好久。然而,透过开放式厨房的垃圾口看到的院子,依然沐浴着夏日午后那灼人的阳光。今天的天气,有如永固黄一般明媚。
少女跑过没有鲜花的院子,是那个留着童花头的女孩。
向日葵图案的连衣裙在风中飞扬。她的腋下夹着一本写生簿。她肯定在寻找夏天的花朵,好完成绘画班的作业。
我去母亲的卧室寻找她要在傍晚吃的药。卧室里也一塌糊涂。衣橱的抽屉都被拉开了,满地都是被她拽出来的连衣裙、围巾和头巾。而她睡的床,是带扶手和升降功能的护理床。
朴素的梳妆台一如十六年前。但母亲把她所有的化妆品都摊在了桌上。
镜子上贴着一张便条,是母亲的笔迹:
杏子PM 2:00
小充把我要来的事情告诉了她,于是她翻箱倒柜,找出像样的衣服穿上,说不定还拼命化了个妆,只为了掩饰自己的衰老。只为了让我承认,她跟十六年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只为了让我觉得,她很正常,没有一丁点问题。
要不帮她收拾一下?但我转念一想,还是没动手。她当了这么多年的“个性女演员”,而这里就是她的后台休息室。就给她一点面子,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吧。
我决定再去一趟车站前的超市,买些吃的回来。这是为了多做些菜囤在冰箱里——虽然我的厨艺并不算高明。还得买些用来抹花生酱的面包。再买点桃子,做一大盆糖渍桃子存着吧。
我端着水回到画室。一见到我,妆容已惨不忍睹的母亲便露出警惕的神色。
“我不吃药,脑子会不清楚的。”
“可这是五点要吃的药啊。”
母亲摇了摇头,说:“女儿来了,我得保持清醒。”
看来她又把我当成别人了。只见她扬起下巴,示意我看画布,对不是我的某人说道:
“快看啊,吉田小姐,我画好了。”
然而,画布上只有色彩斑斓的图案。淡红色、浅蓝色与黄色被涂成三根又粗又短的柱子。背景是绿色的。
我傻眼了,不禁往两侧扭头,细细打量这幅画。她想画的到底是什么?
“这画有什么含义?”
她脸上浓得过分的腮红,仿佛是作品大功告成的激动带来的潮红。她用指尖指着画布中央说:“这是我女儿,”一抹阴霾掠过她的眉间,“还没成人就去世的大女儿。”
我都好久没听母亲讲画了,于是决定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她叫什么名字?”
母亲顿时一脸愁容。
“是不是叫蓉子呀?”
“对,蓉子。”
她画的是姐姐吗?母亲的解说还没结束,只见她将笔尖往右挪了一点,指向那根蓝色的柱子。
“这是……呃……”她“呃”了好几次,才用长舒一口气的语气说道,“小充。蓝色的是小充,我的儿子。马上就要结婚了。”
哦,原来前面那句话是指着正中间的红色柱子说的。
“那黄色的呢?”
母亲支支吾吾,嘴唇周围又冒出了皱纹。我本想帮她一把,却因为害怕她说出“这是我丈夫”而不敢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