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出曲流音(第5/8页)
“还未。不过看他们堂而皇之地置那些尸首不顾,便知道他们根本不忌讳背上这些人命。”沐奇寻思着,忽然一叹,“事实上他们的确也无须忌讳。”
“为何?”
“那死去的十八个人皆着窄袖短袍,头戴绒巾,装扮奇特,必是异族,且还是北方异族。更何况,我自他们身上翻出了这个。”沐奇递上一枚铁印。
铁印上烙着花朵一般的绚烂文字,夭绍摇头道:“我看不懂。”
“这是柔然的文字。”沐奇素以博闻强识著称,微微一笑,“是他们长靖公主的令箭。郡主你想,如今北朝和我朝交好,明妤公主更要嫁给北朝的皇帝为后,而柔然和北朝交恶,如果京兆府在邺都城附近看到了这些尸首,你说会怎么判?”
夭绍皱眉,思索片刻道:“无非是以为潜入东朝、刺探国情的细作罢了。若再想深一些,北朝使臣后日将到邺都,也可怀疑柔然人是否想趁机破坏明妤阿姐北上和亲之事。”
沐奇颔首:“正是如此。”
“不过,既然柔然的人已在东朝出现,三叔你还是要告诉阿公及早防备为好。”
“郡主放心,太傅现已歇下,此事也并非十分火急,我明早再禀知太傅也不迟。”
夭绍点头,拿着铁印走回案后坐下,若有所思。
毓尚,飞鹰,柔然公主——
这一夜的神秘见闻下似乎有什么隐秘的真相正呼之欲出,夭绍抚着额角,试图去窥视那烈焰旁的黑暗时,却又迟疑过分的接近迟早会让那团焰火灼伤自己。
沐奇待要揖手告退,目光一瞥不妨看到案上的古琴,脸色猛变,颤声道:“郡主,这琴……哪里来的?”
“便是方才在画舫上那位叫毓尚的先生赠我的,”夭绍见他神情有异,疑惑,“怎么,三叔认得这琴?”
“何止认得,”沐奇惊诧有之,怅然有之,长长叹息道,“这琴,十五年前曾是二公子的。”
夭绍闻言吃惊:“父亲的琴?”
沐奇口中的二公子,正是夭绍的父亲、当年冠绝江左的名士谢攸。
东朝太傅谢昶有子二人,长子谢膺,幼子谢攸。八年前谢攸夫妇双双去世后,连谢膺也因病辞世,留妻顾氏,及一子一女。其子谢澈年少好行侠,五年前离家遍走大江南北,至今未归。而谢膺之女谢明书十七就已嫁陈留阮氏的三公子阮靳为妻。阮靳与沈伊名声相当,也是江左年轻一辈的名士领袖,其人性情旷达,喜好避居山野。谢明书与阮靳夫妻情深,自是随之隐世而居。
如今花甲已过的谢昶膝下,唯剩下谢攸的儿女谢粲和夭绍陪伴。三代中间一代空隔,谢澈与谢明书俱不在府,夭绍姐弟又另有封号,是以沐氏兄弟连带府中家仆在对谢膺、谢攸的称呼上依旧维持着多年前的习惯。
沐氏兄弟的老三沐奇,更是自小跟随谢攸,对其了解之多、关切之深,让夭绍没有丝毫的理由去质疑他的话。她抚摸古琴,既感慨此琴命运的流转轮回,也有些想不明白:“三叔说这是父亲的琴,为何我却从未见过?”
沐奇道:“其实郡主是见过的,不过在你很小的时候,公子就把琴送给别人了。”
“送人?谁?”
提及这个问题,沐奇的目光竟有些闪避,经过一番近乎困顿的挣扎后,才轻声道:“这琴,当年二公子将它送给了郗峤之公子。只是那时郗公子被朝廷封帅后就一直忙于军武之事,放下了一切文墨名士之气,不曾用过此琴,所以郡主幼时并未见过。后来郗氏受难,举族被诛,邺都和东山的郗氏府邸皆被毁,这琴也不知所终,我也没想它还会再次现于世上。”
“如此……”夭绍目色低垂,再一次认真细致地缓缓抚摸古琴每一个角落,忽轻声道“这样想来,说不定,当初阿彦也弹过此琴呢。”
何止是弹过。沐奇看着她茫然神色间那一丝轻微得近乎小心翼翼的欢喜,心中异样的难受,不住叹息。
“这琴原名丝桐,是自战国遗留下来的珍宝。几百年前,因它的主人常年将其放在冰山中,所以染了寒霜冰泽,月光一照,便绽放凉光。后来二公子因缘巧合之下得到这琴,曾用它谱出一首《月出》,此曲此琴,还成了二公子和公主之间的定情之物。公子婚后,遂将此琴改名为月出。”一室静寂中,沐奇用自己都感觉僵硬的低沉语气,将古琴的来历,丝毫无差地告知夭绍。
“父母的定情之物?”夭绍在蓦然而起的惊惶中抬起头,“那为何父亲还要将它送给郗伯父?”
沐奇垂首时,声音已格外平静:“具体缘由,我也不知。”
总有一个人会知道的。夭绍抚着琴弦,怔忡地想。
(四)
翌日清晨天色阴沉,夭绍忍受腿骨间的酸痛,一早便来到与太傅府相邻的云府,至清月舍找云憬。
清月舍古藤架上花色凋零,钟晔坐在架下磨砺弯刀,听到脚步声抬头,在簌簌纷飞的落花间看清夭绍的面容,惊喜不已:“郡主来了?”
夭绍含笑道:“钟叔,憬哥哥在吗?”
“在,自然在。”钟晔拂去肩头的花瓣,笑道,“少主在书房,郡主自己上楼便是,我去煮茶来。”
上楼——
清月舍既取名清月,自有登高触月之境。阁楼筑在青岩之上,那层叠不穷的石阶看上去极为陡峭。夭绍蹒跚走了几步,便扶着石壁停下叹气,颇为懊恼地看了自己不争气的双腿一眼。她纠结片刻,咬咬牙运劲提气而起,飞身纵上岩石高处,甩出袖中紫玉鞭劈开窗扇,以“不速之客”的姿态掠入楼中。
不料她选择的那面窗正是楼阁里木梯转弯处,落下时站得不稳,脚跟擦着梯边一个踉跄,眼看便要倾身倒地,身侧却倏然有清风飘过,一双手臂揽住她的腰,行云流畅地将她带入怀中。
“哎呀,”夭绍对面前的青衣公子眨眼,“本想让你见识见识这些年我练的轻功,不料却献丑了。”
云憬静静望了她一瞬,慢慢松开手臂,转身走回书房。
夭绍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疑惑。
自己怎么得罪他了?那雪玉雕成的面庞上神情竟淡漠如斯,像是万年砌成的冰山。
虽则主人是这般冷淡,她还是厚颜跟过去,且毫不客气地在书房长榻上坐下,扯了锦被盖上双腿,这才笑道:“方才多谢你的举手之劳。”
云憬坐在书案后,默然看着夭绍。
他的安静让夭绍分外不自在,当年的云憬与她斗嘴吵闹,最是冤家绊气。小时候不知道多少次她辩不过云憬,私底下悄悄和阿彦赌气说:“憬哥哥出口便是伤人,我再不和他说话了。”
童稚的话语似乎仍在耳边,今日再想起时,却叫她心生漫漫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