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求策问道(第5/7页)

萧祯道:“朕是信他,可舜华在太后身边一日,他的心始终不会完全放下。”

云憬看了他一眼,目光轻起细微的寒芒,却迅速掩在垂落的眼睫下。

“至于太傅谢昶——”云憬笔势稍慢,犹豫片刻后,写道,“他不再亲近陛下,是对陛下失望。”

“对朕失望?”

“陛下当初继位时,一时心软,竟任太后因丧族之痛连连退步,任太后夺权而无还手之力,为人君者,杀伐权谋该要怎样的铁腕果敢,这样的心软,只能是陛下的软肋。陛下继位后,又与郗皇后情深缠绵,不知人间疾苦,不知子民忧愁,为人君者,若忘了这些,必非明君。而每当这些时候,太傅定然是来劝说过陛下的,可是陛下一定未曾听进半言,不然也没有后面的灾祸,也没有今日的局面。他为人师,不能教弟子成材,他对自己失望,也对陛下失望,这是必然的。”

萧祯的面庞乍白乍红,他这个皇帝虽无权,然威严犹在,生平谁人敢这样指责质问过他。身体仿佛一瞬融在火炉,一瞬冰在深海,让他坐立不安,心神俱乱,蔓生的愧疚和悔恨更迫得他额角也渗出了冷汗。

云憬抬目,毫无怯退地望着他,如此冲撞圣颜,他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萧祯在他的目光下艰难道:“是,朕年轻时的确糊涂过。”

“为人君者知错能改,天下大仁大圣莫过于此。如陛下向太傅澄清自己的过错,太傅不会不为陛下感动。而到时,以太傅三朝元老威望,他能帮陛下谋取朝中绝大多数官僚的所向,又以谢氏素来为江左名流领袖的声誉,也可以帮陛下得到大半江左士人的心。”

“所言甚是。”萧祯眼前豁然开朗。

云憬接着写道:“至于郗氏之案,与当年北朝独孤一族被诛、鲜卑一族被逐亦有关联,陛下想必清楚一二?”

萧祯颔首,叹息道:“当年那位北朝的大司徒独孤玄度是你母亲的亲兄长。郗氏之罪,罪在不战而逃,通敌卖国,祸藏反逆之心。当时的证据之一,便是独孤玄度与郗峤之私下的信件。”

云憬眸色一冷,行书道:“所以,此事的源头在北朝。澜辰斗胆,请陛下再给半年的时间,等我在北朝查清来龙去脉后,到时定将所有的人证物证送至陛下面前,以助郗氏冤案平反。”

“好,”萧祯微笑道,“那朕便在邺都等你的消息。”

云憬退后三步,跪叩而拜,行礼后,转身离去。

青衣淡远,长袖翩然,萧祯望着那慢慢消融于日光下的身影,竟似做了一场梦般的惘然。

明妤出嫁北朝的吉日定在十月初一,这日清晨,霞光刚刚破晓,僖山宫廷前便有百官云集,禁卫如林。西来的秋风吹动连绵锦旗,隆隆鼓乐伴着万人的朝贺,声势夺然直冲九霄。

夭绍着明紫宫装,站在胜鼎门下。萧少卿策骑过来,对她道:“你的车驾便是阿姐后面那辆。”

“我不能和阿姐在一起吗?”

“按规矩是不可以,”萧少卿微笑,拉了拉缰绳,“不过出了邺都就没人管了,放心。”

夭绍见他鲜衣怒马甚是威风,唇轻轻一动,想要说什么,却又忍住,抚着受伤的右臂,脸色黯然。

“坐在车里和骑在马上一样可以赏尽沿途风光。”萧少卿目色透澈,一下看穿她心中所想,用马鞭卷起她的右臂,轻笑道,“梁上君子,这里的刀伤大概还未曾养好吧。”

“你还敢说!”夭绍想起前夜回府时收到的令牌还有那侍卫传到的话,一时恼得很。

萧少卿淡然一笑,将她的手臂缓缓放下。眼见明妤仍被沈太后和皇帝拉着殷勤嘱咐,这边两人便在胜鼎门下有一句没一句地拌嘴,待红日东升,萧少卿才驾了马离开,自去打点仪仗。夭绍转身正要去车马处等候,却见宫城墙下,沐氏兄弟跟随谢粲绕过朝贺的诸臣,正向这边走来。

谢粲背着玉狼剑一脸愁苦色,走到夭绍身前用力挺直了腰,抱怨道:“阿姐,我真的要吃饭睡觉都得带着这石头一样沉重的东西?”

“嗯,”夭绍抚摸他的发,微笑叮咛,“要听阿公的话,在广霁营不得使侯爷威风。这把剑就这么背在身上,等你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时,才可摘下。当然,如果你不愿背着它,那就多练剑。总而言之,此剑不可离身。”

分明是怕自己借机偷懒吗?谢粲闻言愈发沮丧,背上的玉狼剑此时又狠狠压了下来,他不得不再憋一口气,使劲板直了腰。

夭绍伸手擦去谢粲额角的汗珠,望着幼弟心里着实不舍——这么多年,自己还是第一次离开他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还需两个月之久才能回来。

谢粲也是难分难离,拉住她的手交代道:“阿姐,早点回来,不然我就去北朝找你。”

夭绍笑了笑,朝跟在他身后的沐宗和沐冰道:“宗叔,五叔,帮我看好七郎,照顾好阿公。”

“郡主放心。”沐宗取出一个紫绸锦囊递给夭绍,轻声道,“郡主,太傅说到了北朝若遇十分危急,方可拆开一阅。”

夭绍奇怪:“阿公怎么在家时不给我?”

“这是太傅刚备下的。”沐宗一言带过,转而又吩咐将跟着夭绍北上的沐奇,“老三,照看好郡主。”

沐奇笑道:“我明白。”

夭绍收好锦囊之际,皇帝和太后已送明妤出了宫门,胜鼎门外,百官下跪,山呼万岁。夭绍不敢再多耽搁,辞别谢粲,领着沐奇走往车马处准备启程。

“阿姐,早些回来!”谢粲忍不住在她身后喊。

夭绍心头微酸,回头再看了眼谢粲,转眸时,却见沐奇在笑,不由蹙眉:“三叔笑什么?”

“我是感慨郡主的一番爱弟之心。”沐奇道,“郡主为小侯爷觅得玉狼剑,让他日日夜夜带在身边,一来应该是为了让他早日养成军人无时无刻不处于备战之中的警惕。二来,那玉狼剑剑风可横扫七丈外,他日小侯爷能运剑自如后,不仅可杀敌如神,更可以剑风护住自己的周身命脉。郡主,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夭绍一笑:“三叔之言何曾错过。”说着站在鸾驾之侧,等沈太后将明妤送来,她撩开帘帐,亲手扶着明妤上了鸾驾。

是日辰时,礼乐大奏,三千禁卫护送,两百宫娥、两百内侍环拥公主北嫁。

公主鸾驾于御道起行,重翟羽盖金根车上,金薄缪龙绕为舆,文兽伏轼,龙首衔轭,鸾雀立衡,左右吉阳筩,金华施橑末,华丽无限。送亲仪仗沿着红锦地衣的铺迤,受着道侧数万邺都百姓的瞩目,巳时到达兴庆门外。北朝使臣相迎于此,两方人马会合后,取道邺都城北的历阳官道,缓缓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