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归计恐迟暮(第7/14页)

而后,她生平第一次酒醉,走了没多远便头昏眼花,卧倒路途。幸亏郗彦随后而至,将她背回家中。

想到此处,她眉梢一柔,笑意漾在唇角,再挥之不去。

正沉浸在往事中时,耳边忽传入一人清冷柔婉的声音:“今夜景色既美,喜事也多,若无佳曲相伴,倒也可惜。明嘉郡主,你说是不是?”

夭绍望着端坐高处的裴媛君,微笑道:“北朝宫中的乐师技艺已极好,今晚的曲子也都很应景。”

月色下,裴媛君秀目澄明,缓缓摇了摇头,道:“他们这些不过是凡间俗乐罢了。前几日哀家倒听一位大臣提起,他去年前往东朝迎亲,曾听郡主奏了一曲《浪击青云》,堪称天外之音。今夜若有幸,哀家倒想一闻那首琴曲的风采。”

夭绍闻言怔了怔,待要婉拒时,却听云氏已柔声道:“太后,那曲子妾身曾听过,好是极好,但音调铿锵雄浑,却是阵前曲,并不适宜今夜赏月。若太后真想听天外之音,妾身倒有一个建议。”

裴媛君道:“云姐姐请说。”

云氏笑道:“明嘉郡主在江左自是琴技无双,尚儿在北朝又何尝不是精于乐理的第一人。不如今夜让他们合奏一曲,琴笛成双,应也不俗。太后意下如何?”

裴媛君看了眼云氏,声色不动:“既是云姐姐的主意,哀家自无异议。只是不知尚王爷能否纡尊降贵,为哀家等奏上一曲?”

云氏望着商之道:“今夜既贺陛下得胜大喜,又贺公主与子野新婚,尚儿自当乐意的。”

话语落下,商之与夭绍还未言语,晋阳已抚掌笑道:“娘亲的主意甚好,我也早听说明嘉郡主的琴曲传神,只是不曾一闻,若今夜能和尚哥哥合奏,怕真的是仙曲下凡了。皇兄,你说是不是?”

司马豫微笑不语,看着商之二人,眸色渐深。举座宾客这时也都望了过来,目中皆含期盼之意。

事已至此,夭绍和商之再无推搪的可能。一旁早有内侍将琴案抬了过来,摆在玉台临水一角。夭绍起身一礼,坐了过去,伸手调了调琴弦,对商之微微颔首。

商之站在她身边,将宋玉笛送至唇边,吐气而出,引出曲调。

笛声悠扬婉转,如细雨扑洒、春风绕身,夜风中绵绵散开。夭绍唇角一弯,看了看商之,正见他也低头望着自己,眸中含笑。

这是年少时他谱写给她的曲目之一,二人虽从未合奏过,但年少所练,却是熟敛在心。

夭绍手腕轻动,琴声随笛音缓缓而起,清丽柔软,似莺鸟低低鸣唱、树木簌簌摇曳。琴笛旋绕,契合了一段,而后音色愈行愈阔,一时晴朗如旭日照空,百里竹林潇澈无限,千里花海明媚不尽。再之后音色陡转低沉,宛若江河汤汤流荡、山川巍巍而行,俯望风景如画,山河无涯,令人顿生畅快平生的恣意。

一曲终了,夭绍待要将手收回,却听笛音又是一转,曲声轻柔欢快,一如低低倾诉,又如喁喁私语,缠绵悱恻,浓情之处更是难以离舍,听得她心弦一颤,忙抬起头。

而他却背对着她,面对清池,黑袍飞动,如挽轻云——

正如那次在邙山悬崖边,他第一次以宋玉笛吹奏这首曲子时,她望见他的背影。

诸人本正沉迷于浑似天籁的琴笛合奏中不能自拔,忽听琴声不再而笛音独奏,不由都讶异望过来。夭绍垂首,指尖按着琴弦。她坐在灯火零星处,神情模糊不辨。座中诸人望着她,正自不解时,那琴音却终于缓缓逸出,柔和明丽,渐渐与笛声融和一处。

“确是天外之音。”曲罢,司马豫轻声而叹,意犹未尽。

满座嗟叹,纷纷称赞二人天衣无缝的配合。而在玉台一角的两人,却已置身事外,长久静默无声。

“归座吧。”半晌,商之轻轻启唇,黑袍一转,已先离开。

众人品乐赏月不察时,一名内侍悄步至宴上,在慕容虔耳边低语几句。慕容虔面容一紧,立即起身,于司马豫身边轻道:“前朝传来西北战报,请陛下移步偏殿。”

司马豫闻言笑颜微敛,为免打扰裴媛君与明妤的兴致,并无多话,起身离席,与慕容虔快步走去偏殿。

北帝一走,席间气氛更松动闲散了些。裴媛君与诸亲王闲聊逸事,明妤与云氏在旁静静倾听,晋阳席上多饮了几杯,此刻微有曛醉,伏在案上看向慕容子野,吃吃而笑。

裴萦独坐了一会,望着离席凭栏而立的商之,想了想,提步走去。

“尚王爷,”她站在商之身后,轻声道,“慕容王爷方才对陛下说是西北战事,你不去偏殿看看是来了什么战报?”

“自是得胜的消息。”商之淡然道,转过身看着她。

裴萦目光微动:“看来你又是早知晓了。”

商之笑了笑,没有答话。裴萦望了他一会,将背在身后的手举至身前,捧着一个锦盒,递给他:“叔父让我给你的。”

商之接过,并不打开锦盒,目色极深,喜哀不明。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血苍玉乃上古灵药,郡主能够割爱,尚感激不尽。”

“不必了。”裴萦神情冷淡,声音却一如既往的轻柔,“听叔父说,这血苍玉为我裴氏换来不少好处,物有所值。而今我也病愈了,留着这枚血苍玉在身边,也无多大用处。”

这枚……

果然。商之心中隐恸,唇边却微微一扬:“你的身体……”

裴萦一笑:“前几日在华清宫,姑母派了御医用血苍玉调药。此玉果然灵性,我如今病已痊愈,也无须尚王爷再挂心。”她目色如水,在他眉目间再端详了一霎,而后款款转身,并无半分留恋般,自回席上。

商之紧攥锦盒,转过头朝玉台的角落望过去,夭绍仍一人站在那里。台下柳枝轻拂,牵动她单薄的裙裾,她孤身面对清池,默默凝望水波流动。暗淡的灯火下,那身影竟是纤弱至此。

偏殿,司马豫看完战报,立于窗旁,良久无话。慕容虔却是甚喜,道:“陛下,西北阳武关已夺,金城可望,姚融被逼西郡一隅。东北柔然已与我朝签下盟约,西南羌胡也忙于内乱,姚融无人可依,待不日夺回金城,姚融便是必败困局。陛下还有何可烦忧的?”

司马豫抬起双目,薄唇微扬,笑意并不舒朗。

“确是极好的消息。”他合起战报,扶了扶额,烛光下黑瞳如墨,深邃难测,“朕怕是适才酒饮得太多,又逢好事连番而至,有些失态了。”

他坐于御榻上沉吟一会,又道:“传命去西北,命拓拔轩领军暂守陇右,金城不需急夺,待赵王与车邪攻下斜谷关,三军会师,再一并剿灭姚氏叛逆,如此胜券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