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江河无限清愁(第7/10页)
他却不知,夭绍此刻的委屈皆因郗彦而来,心中恨意弥天盖地,萧璋斥责与之相比,根本不足一提。她一时只想破釜沉舟,叫那人后悔莫及,便又道:“湘东王不必觉得为难,刚刚那几句话不过是堂而皇之的大道理罢了,夭绍这次确实为私心而来。想王爷也知道,高平郗氏澜辰君乃我父亲生前为我定下的夫婿……”
话未说完,夭绍只觉一缕寒气袭背而至,还未反应过来,雪衣飘过眼前,那人拽住她的胳膊,猛地拖她起身,朝室外踉跄而去。她一言不发,看着他仓皇发青的面容,唇角微弯——原来他也有这般失态恐慌的时候。她想着他费尽心机誓要逃离一世盟约,兜兜转转,无限苦懑郁结之后,仍留在原地,不禁心生畅快,微笑道:“你还能避去哪里?”
郗彦脚下一滞,垂眸看着她,目色褪尽深暗阴冷,难得的清澈间,却有茫然顿生。夭绍伸臂将他抱住,轻声道:“我们皆是凡夫俗子,虽敌不过命运,却也无须处处躲避。坦然而对,俯仰无愧,岂不更好?”
那人良久无声,夭绍便静静等待。不知何时,她只觉身心皆要凉透,他却缓缓抬了双臂,慢慢将她抱紧。
“夭绍,”夜下悄然,他的声音低低响在她耳侧,淡如清风拂过,“我……无可奈何。”
彼此的千辛万苦,千言万语,终在这样疲惫的四个字中无声流逝。夭绍默然半晌,而后眼睫低垂,噙在眸中的泪水夺然而出——如今逼得他再也退却不得,自己也散失了最后一点骄傲和颜面,未至极喜,未过极哀,只是尔后将来,还能有什么奢求?她倾听他并不安稳的心跳,慢慢隐住抽泣声,柔声道:“纵只一枚血苍玉,我们还有希望,天无绝人之路。尚说,明年雪魂花会再开。”
“他这样说?”郗彦轻声笑了笑,语气也很柔和。
他略略低头,下颚抵着她的发,感受着她的温暖丝丝渗入肌肤,恍惚中忽觉岁月静好,别无所求。
然他至终无法忘记,两人相拥的廊外,夜色依旧苍茫无尽,沉沉阴影浮蔽住任何光亮,通往前方的每一条道路皆迂余委曲其间,若不可测——
(五)
他二人离去匆匆,余留书房内一阵沉寂。萧璋因方才与夭绍一番对话早就头痛不已,此刻更是被眼前局势搅得糊涂,未消的酒劲翻涌而上,令他愈觉昏昏然。端起案上凉却的茶喝了几口,冷意入肺,萧璋这才想起肇事之首,取过锦盒中的血苍玉,于灯火下仔细端详。
掌心绯玉殷红,如血魄凝化,贴肤处暖意微生。萧璋执览半日,虽觉此物确是块罕见的美玉,但说是什么治伤圣药,不免有些匪夷所思。
“此物果真能救阿彦性命?”室中已无旁人,他只能求证于萧少卿。
萧少卿道:“父王放心,夭绍再胡闹,也不会以此事玩笑。当时北上送亲时,我也听阿姐提到过,此玉确为神物,是治伤救命的良药。”
“如此。”萧璋点点头,收起血苍玉置于案侧,这才拿起明妤的信函,慢慢浏览。
看过许久,萧少卿见他低垂着眼眸,始终不发一言,忍不住问道:“阿姐来信何事?”
“她能有何事,”萧璋笑了笑,“不过闲话家常罢了。”他话语平淡,似毫无感怀,只是沉默了顷刻,却又忽然一声长叹,缓缓卷起信函:“不过从信中看来,北帝待你阿姐确见情深意厚,新政后的诸政也可称顺道应天、为国为民,胸襟气度也无一不为万人之上,如此明君,倒不负你阿姐一生所托。”
萧少卿含笑道:“确实。”
然话虽如此,萧璋脸上却无欣慰之色。
“只可惜……”他又叹了口气,想说什么,话至嘴边却又止住。
萧少卿心如明镜,自那日认回父母之后,虽与萧璋相处看似诸状如初,但在某些事上,却是难比往日的推心置腹。尤其是今夜,度萧璋表情,他虽掩饰极好,但言词间的踌躇仍可见其心内的两难。
心念于此,萧少卿苦涩一笑,望向萧璋,目色清透一如往昔:“父亲有话但说无妨。”
萧璋在他的称呼下明了心意,流露出几许欣然之色,问道:“北方战局如今一反初时危困,鲜卑一族于西郡大胜姚融之事,你想必已知晓?”
“是。”
“而姚融再度臣服司马氏,北帝下令止战,鲜卑军队却违旨继续围剿金城,姚融仓皇逃匿南下,未出陇右便被拓拔轩杀于荒野,凉州自此被鲜卑占据。这些事端,你可曾听说?”
“听说过一些。”萧少卿迟疑了一下,想到此时正是父子二人交心的时候,不该有一丝欺瞒,便如实告知萧璋,“只不过关于这些事,我知道的和父王所说并不一致。据我所知,鲜卑占据金城乃在姚融归降书送达洛都之前,北帝于此前也不过是暂缓战事的旨意,却非止战。至于此后,鲜卑军确遵从了北帝旨意,再未攻城拔寨。而姚融之死——”萧少卿顿了顿,言道,“这几日忙于战事,不曾顾及北朝事态,也是听父王说才知道。只是依我之见,姚融之死怕另有内情。”
萧璋道:“什么内情?”
萧少卿沉吟着道:“相比北帝而言,我更熟知鲜卑主公独孤尚。以尚治军之严、识人之明,既委任拓拔轩为帅,定是因为此人勇毅沉稳,顾全大局。即便姚融是鲜卑大仇,即便北帝降旨令鲜卑进退两难,拓拔轩再义愤填膺,也不会狂妄到在此刻挑衅帝权,置鲜卑全族于风口浪尖的地步。何况,如今坐镇陇右鲜卑军中的是我师父,以他的智慧谋略,绝无可能做出这样自断后路、落人口舌的糊涂事。”话至此,他言词稍歇,看了一眼萧璋,才慢慢道:“若我猜测不错,姚融之死,乃有人存心嫁祸。”
“嫁祸?”萧璋脸色一冷,沉默下来,再无追问,只转顾窗外夜色。室中静寂良久,他才又开口,嗓音微有沙哑:“北朝来的客人告诉我,北帝招独孤尚入朝述职,他却违了旨意,于雍州失了行踪,想是已北上陇右。”
“是吗。”萧少卿面无表情,低头喝茶。他掩饰得再好,目中一闪而过的宽慰之色却还是被萧璋看得清楚。
萧璋心中暗叹,一时诸感复杂,斟酌再斟酌,还是说不出话来。
萧少卿却借此延展话题,问道:“今夜父王招待的北朝贵客,想是北帝派来的使臣?”
“是,”萧璋道,“那年轻公子姓苻名子徵,说是你的旧识。”
苻子徵?萧少卿愣了须臾,微微一笑:“难怪……”
“难怪什么?”
“无事,”萧少卿道,“当初我北上买战马与他打过交道,确算旧识,此人锱铢必较,吝啬十分,很是难缠,且心智极高,手段极多,谁也不知其本性如何。”说完他放下茶盏,不等萧璋再问,便岔开言词:“夭绍暂留江夏一事,父王可想好如何禀明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