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谋兵(第8/12页)

夭绍微怔,但要言语时,沈少孤环顾天地,轻笑道:“罢了,你不必解释。想来也知,九年风雨,山川万物都在变,人心又怎能一如既往?今夜你口口声声皆称师父,为师还以为你对我隔阂尽消,但此刻看来,提防之心倒更胜往日了。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汉人的礼教,原来都是些无稽之谈。”

夭绍愧疚难安,忙单膝跪在沈少孤面前,低声道:“徒儿不是有意怀疑师父的,只是……”迟疑难语,顿了顿,才道,“当年是师父冒险救了徒儿性命,我却一直错怪师父。是徒儿有负师父。”

“起来吧。”沈少孤扶住她的双臂,拉她站起。夭绍低着头,双颊因心中歉疚而微微发红,如此模样站在他的面前,浑然还是当年那个做错事后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往日她尴尬时,他可轻言笑语缓解。如今呢?

沈少孤看着她静柔清美的眉目,久久沉默。

“你并没有做错,如今你我立场有异,心存警惕也是应该。”沈少孤淡淡一笑,“既是你问,为师本也不该瞒。”他转过身去,轻声道:“为师南下确有所图,除要带回阿奴儿,另有事找阿彦。”

“找阿彦?”夭绍微有讶异。

“是。不过来得不巧,今夜才至江夏,却逢如此战事。”沈少孤遥遥望向江北某处,“我本在夏口一带观摩萧少卿调兵遣将,不料听到有人弹琴,曲音似曾相识,想来是故人,寻来一看,果不其然。”话语至此,他转过头来,注视着夭绍:“只不过,那战曲虽好,却是某人……你父亲生平得意之作,曲中处处是刁难人的指法和心法。你内力不够,阅历不足,奏那首战曲除了自损气血筋脉,别无好处。以后不可再弹。”

“我知道。”夭绍想起曾有人也这么嘱咐过,垂首微微一笑,“其实若非今日为阿彦送行,我也并不想弹那首曲子。”

“送行……”沈少孤若有所思,“这样的战曲奏出去,必然是大胜而回的预兆吧。”

他慢慢上前几步,望着漫江战舰,言词深远:“这一去战场,数万男儿,不知有几人想过,胜负只在家国社稷,存亡却是危及自身。最终又能有几人归呢?”

夭绍诧然望着他:“师父原来也是这样的仁善心地?”

“仁善?”沈少孤冷冷一笑,“为将者护家国存亡,为君者立不世功业,为百姓者,经历战火、颠沛流离。此景此理千古不变,并没有什么值得怜惜同情的。为师也为他人臣子,战乱当前若不能替君分忧,徒自心存不忍,只能是妇人之仁,必败大局。”

话毕,他盯着夭绍,目色暗深如渊,唇角却微微扬起:“要说仁善之心,即便是阿彦、阿伊,怕也不曾真正有过。你难道从不明白?”

“我明白。”夭绍言语艰涩,“不仅他们,我身边的人,也许人人如此。师父,曾有人告诉我,战争都是无奈,是为护得百姓安居乐业而不得不为的行事。若一场烽火可平疆土,从此免黎民于战乱,那这场战争,是不是没有错?”

“是没什么错,因为战争本就不能简单论以是非,但你见过能鼎定乾坤、再无乱事的战争吗?”沈少孤轻轻一笑,“不过又是谁和你说这样的话?想来必定不是沈太后和谢太傅,这话听着老成,却还是太过意气用事。殊不知每次引发战火的,从来不是黎民百姓,而是当权者的野心、贵胄之间的矛盾。百姓只是借口,战前承受恐慌、战中承受离别、战后承受苦难,除此无它。”

“这原来就是所谓的天理公道、泱泱民心?”师徒之间的对答于此瞬间恰如昔日的平和默契,这一刻,夭绍忍不住地对他坦诚倾诉,“若是天下一统,九州山河归于一家,或者纷争战乱就不是这么多了。先晋立国三百年,毕竟也曾有百年无大战的平静时期,是不是?”

沈少孤大笑不已:“天下一统?”他摇了摇头道:“先晋开国太祖文成武就,既有匡扶社稷之机,又有斡旋天地之手,身旁更有将相之才无数,这样的人,于当世我还不曾遇到过。”

夭绍静默片刻,低声道:“我却认识这样的一个人。”

沈少孤看她一眼,不曾多思,冷笑道:“你说独孤尚?”

夭绍不置是否,秀眉轻轻上扬。江雾蔓延间,但见她眸如浓墨染就,深沉宁静,望着北方的天宇,微微而笑。

沈少孤拂袖身后,哼了一声:“你心中还放不下他?”

夭绍愕然,收回视线,看着沈少孤:“我与他是知音。”她转过头看着江中另一方向,柔声道,“师父,我和阿彦有婚约,待他此战回来,我就要嫁与他为妻。”她语中温和平静,虽含几分羞涩,却无露骨缠绵,漫溢眉目间的,只是一生一世的柔软期盼。

“阿彦……”沈少孤不知为何深深叹息起来,“此子虽难得,只是体弱多病,沉疴难愈,又兼命途多有不测,怕是慧极早夭的迹象。”

夭绍面色发白:“师父切不可胡言!”

“我何曾胡言?”沈少孤道,“且不说他这些年为复仇做了多少损人不利己的勾当,便说当日在灵壁山中坑杀两万蜀军,此等罪孽,足以折他此生一半的福分。”

福分?他这样的一生,谈什么福分?

夤夜深浓,江畔雾气比之方才又寒了几分。夭绍低着头,双目被水光蒙蔽,眼前草木皆成模糊幻影。她愣在原地半晌,忽快步转身,跃上马背,掉转向南。

沈少孤皱眉:“洞庭即将大战,你南下无路可走。”

“我要陪着他,我该陪着他。”夭绍一字字缓慢地道,“若杀人折福,那便让我与他一起承受。”一紧缰绳,将要走时,又想起一事来,“师父也不要在江夏多停留了。三日前,阿彦为免战事起时难以照看长孙静,已将她送至另外一处安全所在。你……还是早日回柔然吧。我若见到阿彦,会告诉他师父的事,待战后再北上寻师父一叙。徒儿先行一步,师父保重!”言罢落鞭马上,没有任何犹豫,快骑而去。

“战后再叙?真当为师是闲得无聊才南下吗……”沈少孤望着夜色隐去那袭紫衣,垂首慢慢一笑,“竟如此决然,你要去杀人?你下得了手?”他无奈长叹,脚下轻动,金袍惊疾如烟,渺然融入一江风雾。

(六)

荆州军以雾为掩,兵动如迅雷,夜战怒江。为保万无一失,殷桓亲自率领精锐水师,分左、右、中三路,攻袭石阳。此夜雨水方歇,大雾垂江,潮湿的空气混着战火硝烟,更有不断飞溅的腥恶血雾,一阵阵地扼人呼吸。这样的天气下,双方皆战得艰难。石阳豫州军、夏口江州军虽备战充分,但苦于不善水战,面对骁勇灵活、兵锋迫人的荆州水师,再勉力奋战,却也难抵其咄咄而至的气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