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胡骑长歌(第8/19页)

“石勒人呢?”

“山下等着呢。”

“下山吧。”独孤尚背起宇文恪,率先飞身下山。待到马车前,才见跟随石勒而来的,还有云阁在安邑的主事。

石勒接过宇文恪,将他抱入马车中。那主事见过独孤尚,不等他询问,便道:“昨夜石族老来找在下时,江左那边正传来密函。小王爷请看。”将密函递给独孤尚,主事站在一旁,补充说道,“至于洛都的形势,那边的云阁并无传信,想来是因云阁素来和独孤、慕容两府关系密切,怕是也被看管住了,不过我在安邑城中这几日也一直听到传闻,说是独孤王府和慕容王府两族共三千余人已被铺牢中,怒江的军队因主遭难,聚众哗变,兖州战火已起。”

贺兰柬道:“朝中有没有消息?”

主事道:“昨日听说的,朝中似有重臣提议御史台、廷尉寺并三大辅臣,重审此案。”

“消息从洛都传到安邑,且是流言,必然有失真和滞留的地方。”贺兰柬思索道,“独孤和慕容两府的人至多两千人,若真有多出的,想必有人借此案想要大肆排除异己了。而你昨日听说的朝廷议事,到了今日,怕也难以确定了。”他话说完,才发现独孤尚站在一边安静得异样,移目过去,骇然大惊,只见少年的面色铁青,目光更是罕见的散乱无神,忙问道:“少主,江左发生了什么事?”

那主事也还未来得及看那封密函,见状不对,夺过独孤尚捏在手里的丝绢,展开一阅,脚下登时虚乏发软,颤抖着手指,将信函递给贺兰柬。

“郗将军已……已……”那主事喘不过气般,声音困在喉中。

飞鸽传书自然送来最及时的消息,丝绢上字迹凌乱艰涩,勾画之际极不纯熟,竟似出自初学写字的孩童之手,然而字里行间的语气却又十分镇定沉稳,分明是云濛的亲笔书信。

云公子的字何故成了这般模样?贺兰柬皱眉,按捺住疑惑,努力分辨着墨迹,细细读下去。

原来东朝业已大乱,早在六月底,与北朝独孤玄度无故被唤回朝廷一般,东朝郗峤之也因麾下将领殷桓的告密而身负通敌之罪,于是解印弃甲,连夜赴邺都澄清缘由。途径兰泽山,却被两千禁卫围捕,当夜押入天牢,未及明堂审判,便定下谋逆罪名。次日查抄满门,郗氏在都城的所有家人,连带东山和高平的族人,甚至东朝当朝皇后郗敏之,共万余人,皆被捕入狱。

而与北朝目前混沌形势不同的是,东朝当权者执政铁血迅疾,七月初三深夜,郗峤之就已被杀密室,头颅悬于城门示众。郗氏亲近一脉,共两千余人,在七月初四清晨,当街诛灭。唯有沈峥、谢攸铤而走险,矫诏入狱,才救出已中雪魂之毒的郗彦,云濛父子城外接应,此刻正马不停蹄,赶往北方。

云濛显然也知道了北朝之乱,信中命北朝所有云阁要不惜重金、不顾代价,尽力挑唆北朝重臣之间的矛盾,局势愈乱,愈可趁机救人。并在信中道,若独孤、慕容两族中有逃出此乱的,沿途如求助云阁,自当鼎力扶持,将他们送往云中。信末,他不无悲愤道,“天地之大,于独孤、慕容、郗氏三门而言,独云中百里立足之地!”

贺兰柬手脚发凉,挣扎着从鲜卑武士背上下地,步履蹒跚,扶着车壁,脑中空荡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找到原魂。

“少主?”他看着独孤尚,声音虽微弱,却字字坚定,“云公子说得不错,我们如今唯有去云中这一条活路。按眼前形势,只怕两朝大乱另有内情,洛都局面迟早会如东朝一般,再在北朝的疆土上多停留,我们的性命也是岌岌可危。必须马上回到云中,重振鲜卑骑兵,挥师南下,或许能威慑到北朝朝廷,让姚融之辈有所忌惮,如此,方才能救主公一命。”

他担心着什么独孤尚何尝不知,此刻却只置若罔闻,木然站在当地,望着西南方的山岭在晴空下无限扩大阴翳,久久难以动弹。

父母在狱中,而他在逃亡。

绝望之下的手足无措——十四年来,他第一次觉出在命运的捉弄下,再坚毅的魂魄,原来也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转为潦倒不堪。

“将他架入车中!”见他无动于衷的模样,贺兰柬着急起来,猛咳数声,喝命身后的武士。

两个鲜卑武士将独孤尚扶入马车中,贺兰柬随即跟入。石勒叹了口气,辞别了云阁主事,领着众人,纵驰离开。

一路追风急奔,马车不住颠簸,贺兰柬的气血愈加浮躁,心肺几乎要从喉中吐出来。忙掀开帘子,吸了口气。宇文恪按摩着孤独尚的穴道,令他放松心绪,意识模糊,再度闭眸睡去。

“贺兰,有人在跟踪我们。”宇文恪低声道。

贺兰柬正感受着拂面清风,闻言却身子一僵,回头盯着他,神色怪异:“什么人?什么时候跟在我们身后的?”

“自从我们出了蒲州,这人就跟在我们身后了。”宇文恪声音低沉,望着帘子外的不断穿梭而过的景色,“此人轻功极高,内力更是出神入化,即便近在咫尺,你我也是难辨其气息。若是敌人,将极难应付。不过——”他话锋一转,看了眼似已熟睡的独孤尚,“以那人昨夜的动静来看,应该是友非敌。”

贺兰柬手指敲膝,若有所思着,没有应声。

出了并州,已是七月初十。因一路不敢至城镇繁华处,尽挑人迹鲜至的僻静荒野往北,途中虽遇到几拨追兵,却往往不过几十人,以石勒及众鲜卑武士的身手,打发这些追兵并非难事,而每每等他们逃出数十里了,远处接到信号的官兵才赶过来,到时只见遍地横尸、血缠草芥,而在前面的小道崎岖多岔口,谁也不能分辨出独孤尚一行逃亡的方向。

于是一路虽走得艰难,速度却不缓慢,七月初十到达幽州,当夜歇在雁门外的丛山中。

月色照入山林,叶生银华。贺兰柬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随身携带的胡笳,皱着眉头坐在山坡上,望着三十里外的雁门雄关,踌躇且费难。

“你有主意了没有?”宇文恪粗声粗气地问。

贺兰柬此一路早已郁结满胸,且此刻正为雁门关数万的守兵头疼不已,当然也没什么好气,冷冷回道:“我又不是神仙,办法岂能说有就有?”

宇文恪自从失了双腿,性情愈见乖僻,闻言轻笑:“你不是草原神策吗?怎么,离了草原、坐在山上,就成顽石劣土了?”

“宇文恪!”贺兰柬恨得咬牙。

“什么时候了,少吵两句!”石勒将水囊和干粮扔给二人,努努唇,示意两人去看静静站在远处望着夜空的独孤尚,低声道,“少主已接连三天没说一句话了,这下下去,怕是迟早忍出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