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爱情(第2/4页)

女装扮相的西原别饶风致、楚楚动人,顾盼间的一回眸,一下子揪住了陈渠珍的心。

她是朵含苞带露的格桑花,一遇见他就绽开了。

一生只为他陈渠珍一人开。

谁能想到,在这离家万里的藏地,一言之戏竟结如此姻缘。

二十余岁的陈渠珍自此堕入这段惊心动魄的爱恋之中,终其一生也无法和西原这个名字再剥离干系。

他未曾想到,这个女孩,会如此地爱他。

婚后西原随夫征战,不畏流矢飞弹,屡屡临危救命。

尤其是波密之役时,她于陈渠珍及其部属有居功至伟的救命之恩。

那一遭她抢先跳下一丈多高的围墙,扭身伸开双臂,接住了自己的男人。

漫天蝗虫一样的飞弹流矢,几步之遥是穷凶极恶的追兵,这个长裙女子,在瞬息生死的战场上伸展开双臂,冲着陈渠珍喊:

跳吧,我接住你。

她不是他的属下,不是他的袍泽弟兄,她只知她是他的女人。

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付出或奉献,只把这些,当成自己应尽的本分。

彼时的西原,不过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小嫁娘。

情之何起,不知其踪,能说得清的,也就不叫爱了。

情之所至,机杼不已,千缕万缕,素丝成锦。

日复一日,她默默地编织着这段心锦,渐渐编织成一份信仰,一种值得付出一切的信仰。

她是他的爱人、母亲、护法绿度母。

他决意走羌塘,她二话不说荷起行囊,她本藏女,不会不知前路意味着什么……

即便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安抵汉地,今生今世她也无缘再度重返藏地。

她需要为他放弃的,除了记忆和语言,还有父母和故乡。

没有什么犹豫或迟疑,如往昔一样,她绷紧了弦,舍命相保羌塘死地。

一百年前的人不说爱,只讲怜惜,她用她的方式怜惜着他。

那个年代的女人没有太多的方式可选。

除了心,只有命。

(三)

真正的绝境中,男人女人的界限会迅速被打破,所有人的优势劣势一股脑地被挤压在一个水平线上。很多时候,对于高海拔的生存之道,汉地来的军士们反而不如她一个普通的藏女。

可危急关头她依旧是挺身而上,不论艽野之上人性沦丧到何等龌龊的地步,都无法改变她的丁点儿本色。

饿极了的汉兵要杀藏兵果腹,相对健壮的人要啃食同袍,她不畏刀斧挺身为弱者呼号。可苟延残喘的人已近兽,哪里还管她苦苦恪守的人性底线。

她冒死带人去猎来野驴野狼,作为交换,为羸弱者续命,让他们多残喘几日。野驴野狼不常有,弱者终究被同类撕碎嚼烂吞咽进腹中。

西原所做的一切,终成徒劳。

她为死者垂泪,为保不住的他的亲随而垂泪。

抹干泪水后她誓死保住她的丈夫,她早已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瘦小纤细的女人。

当人人自危,人人求自保,一切都无法掌握控制的时候,她用她唯一可以运用的方式——自己的这一命来护持她的男人。

陈渠珍几度透支到衰竭,倒地难起,西原护犊一样卫其左右,端着枪,弹药上膛,不眠不休。

她自己少吃或者不吃,省下口粮给他吃,还假装自己已经吃过。

她逼他吃最后一块干肉的时候说:

……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

她用人性中最朴素纯洁的一切怜惜着他,爱得就像始祖的先民一样笨拙。

不论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没有人能比她更配得起“爱人”这个称谓。

情之所至,缘定三生。

相依为命到奄奄一息时,他们俩订下三世盟约:六道轮回中,愿永为夫妻。

一个汉族落魄军官,一个藏族贵胄女儿,茫茫雪原上依偎在一起,呢喃着的声音被风刮散又聚拢,落下又吹起。

旁边是死去的人和没有任何生机的世界,不是长生殿。

死就死吧,又有何惧。

反正天上地下与君相随,死又何惜。

……

情之所至,或许打动了雪域护法,艽野中的神祇网开一面,没有收走他们的命。

西原悬起一口真气,终于护送陈渠珍安抵汉地。

整整七个月,梦魇一样的艽野,走出来了。

彼时已是1912年的初夏,从出发时的百二十人,到最后只剩六七子。

故土在望,劫后余生者却怯于继续前行。

每路过一座寺庙就停留下一两个人,不走了,心枯了,走不动了。

剃头出家了此残生吧。

不想再入这烟火人间。

(四)

西原也不再前行了。

西原一到了汉地就没了。

用尽最后一丝心力的西原油尽灯枯,逝去在西安城。

临终前,她遗言道:

西原万里从君,一直形影相随,不想竟然病入膏肓,不得不与君中道而别……

愿君南归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随行了。

她用一种超越了爱的爱来爱他,用她所有的一切赠他一段恩义。

仿佛她这一生一世的任务只是来伴君一程,现任务完成,已然到了规定离去的时间。

她展露出最后一丝微笑,告诉她的男人:一路珍重,西原不能随行了……

然后她走了。

这一年死去的还有一个叫大清的王朝。

一个叫明治的日本天皇。

以及1523个“泰坦尼克”号的乘客。

他们被收载在史书中记录在电影里,供无数后人凭吊或猎奇,落泪或叹息。

那个叫西原的女人死去时,为她悲恸的只有一个落魄的男人。

除了这个男人,无人能记得她曾在枪林弹雨中举起双臂冲他喊:

跳吧,我接住你。

无人能记得她曾在茫茫艽野上捧着干肉对他说:

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

彼时西风鸣络帷,秋乌夜啼,瓮牖绳枢,环堵萧然。

瘦骨穷骸的陈渠珍呆立灵前,凑不出一副最粗陋的棺椁钱。

他穷困潦倒到无法扶灵南下。

无法背着她的骨殖,去淋一淋南方温润的雨丝。

一切都随风逝去了。

希望和前途,荣誉和信念,以及爱人。

陈渠珍立在西风里,茕茕孑立。

哪里仅仅是落魄,分明是一颗心被生生剜去,人生的大悲凉,莫若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