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第12/20页)

两个多小时后,她把韩国队员送去了靠近恩多拉的一个小医院,3个人挤一辆摩托车来的,她坐在最后面当挡板,防止病人掉下去,一路上不停地摸索着喂水。

疟疾病人会腹泻,她没有任何嫌弃,也不做任何反应,摩托车也一路都没停。

……很小的时候,她就习惯当一个姐姐了,那时她是个留守儿童,和弟弟相依为命,弟弟哭的时候搂住他,轻轻拍他的背。

在非洲时,她也被喊过姐姐。

那个时期因人手不足,她独自前往部落里开展工作,授课、发放物资都需她独立完成,按惯例,住宿是在当地对接人家里。

四五十年了,太多人来做慈善,惯坏了一些人,导致了一些习以为常,越来越淡薄的感恩。

她倒是不在乎什么感恩,记者的习惯未泯,她对那些现象和心理更感兴趣:

一种观念是认为西方人打着文明的旗号来掠夺资源,这的确是客观存在的事情,不少西方慈善组织在那里后来变得很有钱,一方面做慈善,一方面通过了解当地情况,开展他们的生意,让当地人搞不懂你们这些已经很有钱了的西方人到底是来帮忙还是来挣钱。

另一种观念是,不管你们是哪里来的,都是外来者,并不知道我们要什么。你们认为这是好的但并不适用于我们,所以别拿你们那套来影响我们。

有个当地对接人的心理明显有了此类变化,不愿留她寄宿,把她丢在一个废弃的土房子前,留下一辆自行车,扬长而去。临走时只敷衍说明天来接她去工作,关于怎么吃饭只字不提。

人家没提,她自然也不会说,很多事早就习惯了,若为这种事生气,她早在小学四年级就该气死了。

往好点说是房子,难听点说是个大点的鸡窝,里面没电没水,草倒是很有几棵。

破木门锁不了,看来夜里需要用石头顶住,别说人了,稍微大点的一条野狗就能撞开。

换句话说,不论人或者野兽,有大把的时间来弄死她都没人知道。

就算被野狗啃死,也不能饿着。

她骑车去就近的人家,用随身的巧克力和发带换了一些土豆和玉米粉,几块炭和松脂,以及借了一口锅。

稀树草原落日如轮,赤红却不耀眼,她用几块石头垒起了锅,一边生火一边打量着这个遥远的世界。一切都是红的,手也是红的,锅铲也是红的,炊烟袅袅,也是红红的一抹。

采后来描述过那个美丽的黄昏,她说她蹲在非洲草原上,心里浮现的却是十几年前的老家。十几年前,也是每天这样的夜晚,比这高级不了多少的土灶台,她弯腰烧火,弟弟在身后呆呆地坐着,偶尔会用客家话小声喊饿。

弟弟数手指头,问:阿姐,还有多少天才到星期天,星期天就又可以吃肉了是吧。

阿姐阿姐,你还好吗?

弟弟和她联系过,和小时候一样,两个人的话都不多,淡淡地说点家常,聊聊妈妈不卖菜了,干不动了回老家了,父亲上年纪后收敛了,搞了个工程队当包工头去了……阿姐你不用寄钱回来了,我现在工作了也能挣钱了。

从没互相说过想念,一声阿姐,已是全部。

电话那头,弟弟轻轻说:家里人都不知道你是在干什么……

他小声问:阿姐,你还好吗?

采后来在那个部落的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凄惨,或许是她敢住那个闹过鬼的破土屋的缘故,很多居民都蛮服气她。熟了以后部落里的孩子跑来,找她去踢没气的足球,请她主持场面,说她看起来很适合当裁判。

那些小孩起初喊她白人,这倒也不奇怪,非洲许多地区都把黄种人也当作白人,需要解释很久才能搞明白。

后来那些小孩都喊她姐姐,她教了那帮小孩客家话:阿佳(阿姐)。

在非洲的那几年,从赞比亚到肯尼亚再到坦桑尼亚,许多人都喊她阿姐。

这个小阿姐那时长发齐腰,黑直长,从5岁到35岁的女人看到她眼睛都是发亮的。非洲本地人流行接发,因为她们的头发很难长长,长了就打结,做梦都想有东亚人那样的头发。

阿姐采有时候会在路边坐下,和她们说:别跟着了,先排队吧。她说:好了,摸吧。

那应该是很硬核的一幅画面。

遥远的非洲天空下,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国女孩取掉头绳散开长发,抱着肩膀在地上坐着。

一群人围着她,盘她的脑袋。

(十)

那时采吃玉米面团,吃土豆白菜,因为营养不够吃过一个时期的晒干的虫子,高蛋白。

因工作的缘故,班图语会了一些,因为同事来自各国,也掌握了不少各国语言。娱乐活动是几乎没有的,每晚蜡烛一点,幽静的时光恰好适宜她自学。

她本就是学霸,读书于她而言自来就是一种消遣。

所谓悟道不留痕,她并不知当时的消遣会在若干年后化作生存技能,助她摇旗立柜开了店。

义工的工作并不清闲,项目一个接一个永远做不完,采的足迹从稀树草原延展到灌木草原。

驻村了就骑自行车,远程差旅就自驾,非洲草原自驾要准备至少三个导航仪、多块充电宝、两大桶汽油、厚毛毯,以及备用轮胎。

她曾遇到一群放牛的人,她喊住他们:

尊敬的lozi[5]人,你们是不是要走去安哥拉?请带上我。

他们走在沙地上,风餐露宿,灌木丛中找果子吃,睡觉时拿出一块布将自己裹严实,露出一双眼睛去看繁星满天。梦中她看见自己重回西藏,穿行在古格的黄色土林,硕大的月亮从东方升腾起来,大批的刺客到来。

她在坦桑尼亚的桑吉遇到过一头长颈鹿。

那晚火堆已灭,月光下庞大的身影在树梢上晃动。那鹿很专心地认真吃着树叶,眼睛瞥她一下,完全不以为意。吃完一侧挪挪屁股,转向另一侧又继续嚼巴。

繁星下的草原安静,只有风和这咫尺之遥的吧唧嘴声。

她安静地躺着看它,看了许久,越看越心安,困意袭来,恬然入梦。

有过一个星空下的浴缸,专属于她的奢侈回忆。

有一个星期,她去monze小镇协助一个二手衣物项目的评估。二手衣物来自世界各国无数社区里设置的黄色回收桶,整理、消毒后运到非洲国家。

她的工作是项目运转情况评估及工作人员评估,按惯例,分配借宿在当地工作人员家,叫An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