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第16/20页)
她只回答说:之前随便学的。
她说:请再考虑一下我的学习请求吧,如果我两个月内能在你这里卖出去150万卢比的货,请你接受与我的长期合作。
Mr.Sunil并没点头,按照印度人的习惯他使劲摇了头。
印度人表达Yes的方式是和全世界反着的,挺各色。
反正采当天就被带着去逛仓库,此后逛遍了那个家族在拉贾斯坦邦所有的库房。Mr.Sunil耐心地教她识货,向她传授历史,甚至讲了他的渠道,教会了她运输的航道,乃至细致到如何避开某些海关的勒索。
他们所到之处,许多人都对采虎视眈眈,羡慕嫉妒恨也没办法,她几乎可以算是Mr.Sunil的徒弟了,没人敢动她。
她甚至被免掉了150万卢布的门槛。
Mr.Sunil说:Jasmine,因为你是个很特殊的女孩。
他有些感慨,道:在印度,很少能见到你这么特殊的女孩。
她确实特殊,并且代表着一个新鲜而特殊的市场,之前没有中国人在做这个,都是欧美人和日本人,且都是男人没有女孩。
再特殊也是女孩,采那时在印度不只攻克一个货源,她去了许多邦域,夜里住旅店时用家具顶住门,玻璃杯子搁在窗边。
许多古董家具卖场在郊外,还有些在远离城市的贫民窟边,能来到这里的人都是男人,女性一个不见。做这个行业的都是老头子,嚼着槟榔,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乳臭未干的中国女孩。
在印度谈不了什么女性平权,那苍老的眼神明显不友好,你永远猜测不出下一秒钟他们会不会一凳子把你砸晕然后给卖了。
谁看她她就平静地看回去,她早已是此道高手,总能礼貌地把那些眼神逼退。
巨大的市场货物堆积如山,没有标价没有人看着,更没有服务人员跟着你一件一件告诉你多少钱。需要自己拿个本子写下编号,天热,东西多,看到吐了也看不完,看到中暑了也看不完。经常好几个买家鱼贯进去,一个接一个被扶出来,剩她独自溜达在里面,她倒真是好记性,记下的上百个编号总能对照起相应的家具。
次数多了,很多卖家都记住了这个奇怪的中国女孩,偶尔杯子递过来,cha(印度奶茶)也分她喝一点。
我那时找她喝过一次奶茶,在加尔各答的机场。
转机间隙短暂地会面,我发现了她的一点变化,那几年应该很辛苦,她学会了抽烟。
我记得那时候她一手夹着烟一手接电话,一口浓浓的咖喱味:
呀,呀,外累外累,嘎达。
一直到我坐上飞机了,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应该是纯正的印度式英语:
Yes, Yes, very very good……
采那几年干得很嘎达,在结束买手生涯前,她经手选买运送的古董家具及工艺品数千件,货源版图由环印度洋延展至泛中东,供货给香港、台北、深圳、成都、江浙沪等地的若干会所、展馆、画廊、五星级酒店……
很可能你曾经见过,在某个大堂里面。
她一度成了那个行当里小小的传奇,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奇鹰眼。
传说里不仅夸她眼力好,她简直就是古董家具本人了,总是一张木头脸,像个桌子凳子一般。
许多人买过她的东西,有一遭去一个画家的寓所做客,她伸手摸摸那张古朴的案几,不动声色地报出了各种信息,包括何年何月何日被卖出去的……
气氛一度很尴尬,面无表情的她目不斜视,像极了一个要来追回被拐卖儿童的亲生母亲。
人家摸不清路数,并不知于她而言,这几乎已经算是在抒情。
朋友人好,差一点把那破桌子还给她。
她后来给自己挣出了一家实体店,店面600多平方米,仓库1000平方米。
短短几年前,她还蹲在非洲落日余晖下守着一口破锅吃玉米糊糊。
再往前推几年,她还是个不识时务的,刚丢了工作的小实习记者。
再往前推就远了,当年她逃学归来,被关在一间废弃的画室,学习委员哭着给她送饭,她站在一幅大地图前一天接一天地看啊看……
一个个地名串联起了无数的想象,18岁的她筋疲力尽地颠沛在那些想象中,生生死死了不知多少遍,仿佛历经了一场完整的环球冒险。
当年那个懵懂少女如今已三十而立,曾经的想象早化作来时路,铺陈在身后面。
别人没有的,她有了许多,别人有的,她依旧没有。
她已离家多年。
30岁那年这个客家女孩决定给自己安个家。
她去了一个温暖的城市,开了古董家具店,开了自己的酒店。
酒店不大,不过是开在一个每年都被评为全球宜居地的叫清迈的小城的白金地段。
不过也就占地6000多平方米,60多个房间。
不过是在当地4000多家酒店+民宿+客栈里,Booking[11]排名最前列。
(十四)
异国他乡的,一个普通的中国女孩没有任何背景也没有什么靠山,甚至也并没有那么多钱。
若没有奇遇,怎么可能开得起那么大的酒店。
奇遇是个老太太,坐轮椅的那种。
那时采路过那条街,正是3月底的大热天,在7-11便利店里买了水,想找个路边咖啡馆歇一歇。
莫名其妙就路过了一片栽成围墙的树荫,院门没有锁,也没有守门人,径直走进去,院子居中几排庙宇样静美的兰纳老房,好大的花园。
那个花园有种神奇的气场,一走进去人马上清爽起来,松鼠在树梢上跳来跳去,颜色鲜艳的大鸟从树上飞下来,草地嫩绿一看就想躺,像块舒服极了的大地毯。
草地上是有人的,一个打盹的老太太。
老太太睡得正香,蒲扇掉在地上,半边身子歪出了树荫,怕日光晒坏了她,采把那轮椅推得靠里面了一点。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树叶沙沙响,困意不知怎的悄然袭来,她打了个哈欠心说坐一会儿,一坐下就想歪一歪,眼皮一沉,睡了起来。
好黑甜的一觉,醒来时已近黄昏,睁眼就看见老太太冲她笑:小姑娘,我看了半天了,一只蚊子都不肯咬你呢。
老太太说:你不慌走,陪我聊聊天。
老太太示意采坐到她的脚边,和蔼地看着采的脸:大学毕业了吗?是来旅游吗?家人都去哪儿了?
……那个花园真的有种莫名的能量,莫名让人心安,就像面前这个老太太一般,不知怎的,有些话忽然就说了出来,关于生平采和她说了一些,儿时的留守,少时的游走,成年后的满世界寻觅,断断续续零零碎碎的……她本不善于这种言谈。